人一上年纪,童年的过往反而清晰起来, 曾经讨厌的人不再讨厌、 甚至亲近起来, 曾经害怕的人也不再害怕、甚至敬畏起来,曾经喜欢的人也不再有那么强烈的喜欢、平淡起来……
当我听到小城的一个老妪 死亡,竟生出许多不舍和美好的记忆,感叹那么善良和仔细的一个人、怕惊扰了他人, 却是以如此的方式告别人生,唏嘘不已,为这个陪伴了我整个童年时代的老妪而惋惜。但我不知道她的名姓,这“老改桂”(按照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思想逻辑,可能“改贵”更加贴近事实真相,但我还是用“改桂”好了)是平日里小城的人们对她的称呼,我权当这就是我记忆中的勤劳、善良、认真、执着的老妪,感动了我的整个童年、以至整个生命。
老改桂其实并不老,长年用蓝色的四方围巾包着头,夏天也不例外,头发拢在耳后。由于常年劳作,她皮肤黝黑发亮,脸上松弛,但却不是因为年老的那种松弛,而是几乎除了肌肉便是皮肤的那种健康的松弛;她的额头有三道深深的皱纹,眼睛不大不小,非常明亮,鼻梁高挺,嘴唇暗红,有棱角, 轻微暴牙,一说话上牙龈都会露出来;她说话声音洪亮,牙口很好,因为脸黑,更加显得牙白眼亮。
由于长年劳作,老改桂的女性特征并不明显,只是我知道她是女性,但我感受不到她的年轻,只感受到她劳作的痕迹,黝黑的皮肤,粗大的手掌,行动利落。老改桂对调皮孩子很厉害的, 因为她说话响亮清脆浑厚,像个男人似的,八十年代的孩子一被大声呵斥,就吓得自惭形秽或者夹着尾巴逃跑了;而对温顺乖巧的孩子也很会喝彩几声。老改桂长年坐在校门口的门柱下,守着自己的棉布口袋,偶尔站起身子, 屁股就扁下去,膝盖由于长期折叠而向两边撇撇着 ,就有点O型腿了,脚是农民典型的外八字。
我自从上小学就认识了老改桂,她仿佛永远坐在学校的大门口, 身前有两个棉布口袋,一 袋装酸枣,还装着一个棕色的茶碗,两分钱一杯酸枣;一袋装米花,还装着一个暖瓶外面像杯子一样的铝盖子,两分钱一杯米花;偶尔也会增加酸枣面、糖瓜、瓜子等零食,都是自产自销的天然健康食品, 卖得也很便宜,两分、三分……尽管物价在不断上涨,但我六年小学上下来也没超过两角钱的。
一下课就有小学生争先恐后地、不断地跑向老改桂,光顾老改桂的棉布口袋,只见她忙着给小学生兜里装酸枣或米花,被一群小屁孩围着、忙着,只消十分钟,这里就重又回复安静,老改桂就这样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下课,等待着放学售卖的高潮,她就拿着这碗或杯子把酸枣或米花倒进无数来这里买零食的小学生口袋里,有男有女,有流鼻涕的孩子,有 优雅的花瓶一样的女孩,有活泼的,有文静的,有跑着摔倒的,有慢慢走过来的……
我只要有两三分钱或者几两粮票,也喜欢光顾老改桂的棉布口袋, 喜欢老改桂给我口袋里装酸枣,边装边说:“来狗亲(类似于现在的宝贝), 装好了,跑慢点儿,别掉了啊!乖,来再给你加点儿。”她虽然声音响亮,此时却尽显温柔,让我的心理极其满足。
老改桂成了校门口的标配,换了几次校门, 老改桂始终没有变,她永远穿着灰蓝色的衣服,带着蓝头巾,坐在校门口的门柱下,她年轻过,我却不曾注意过,她年老了,我也不曾感受到,就仿佛她永远是那个说话直爽,给我口袋里装酸枣的老改桂,永远是那个卖完东西我走时、不断表扬我是个听话可爱的孩子的老改桂!每当我心满意足地离开,不仅吃到了酸甜的酸枣,更有她的响亮的赞美和慈爱的目光,此时我能感觉到她女性的耐心和执着,我精神上极大满足,充满幸福的感觉。
逢了星期天和暑假,老改桂便走街串巷卖冰棍儿,在屋里就能听到她特有的叫卖声,像公鸡嘶叫。出得门来,只见迈着八字步,两手各提一个保温桶,脸色黝黑、目光明亮、顶着日头的老改桂正好来了,给她两三分钱,她便蹲下来,打开保温桶 ,掀开小棉被,从一层层码放整齐的 冰棍中拿出一个给孩子。当我们吃上 凉凉的、甜甜的冰棍,老改桂会在这一群孩子中休息片刻,也可以等待到更多的小顾客,这一片的孩子差不多都买了冰棍 ,老改桂也休息够了,她 又顶着炎炎烈日继续出发,蹒跚的背影, 那么有力……
老改桂的儿子也上小学,比我大几级,他是个安静的大个子,甚至有些木讷,他从不到校门口母亲的棉布口袋,可能怕见到母亲或者怕别人叫他是老改桂的儿子吗?
当离开家乡那么久,偶尔会想念老改桂的酸枣,那么正宗天然,也会怀念她说话直爽和说得太快时喷出唾沫的样子。偶尔经过她山上的小院,见到窑洞上方的酸枣树,也见到干净的小院,就想到老改桂秋天打酸枣后收集起来,日日到校门口一碗一碗装在小学生口袋里的情景,就不禁敬佩老改桂的聪明、踏实、会赚钱过日子的本领。听说老改桂地儿子结婚时,老改桂把家里卖酸枣挣得分分钱和毛毛钱到银行换成整的,那零钱都是用麻袋盛的。老改桂就这样日复一日,把每天的收入一分、两分、五分、粮票等分类整好装在麻袋里,日子过得利利索索、干干净净,就像自己的窑洞小院子,安静整洁。老改桂走路腰板挺直,撇着外八字,却是很能干,夫妻都没有工作,却把日子过得平静坦然,不断粮、不缺穿,虽没有大富大贵,但自有一份清清爽爽……
当老改桂抱上大孙子时,我才意识到她老了,尽管老了,但又仿佛是年轻时坐在学校门口的样子。如今,她是不必再坐在学校门口了,她是否怀念那些日子呢?
当老改桂六十多岁时,身体还是那么硬朗,常常去儿女家小住,但终归还是喜欢回到自己山上的小院,这里仍有酸枣树,却不必再收集酸枣卖给小学生了。 老改桂生活平静,仍然是一副直爽、能说、痛快的模样,我觉得她可以活到一百岁,然而某次回家却听说她死了,顿时,心里似乎失去了童年的酸枣味……
老改桂是怎么死的?
老改桂长年在土地上行走,走踏实了,再远的路,她都是用脚来丈量,因此老改桂长年穿着千层底。当儿女因结婚、工作等与老改桂分开,她 走是走不到了, 即使能走到,也不认识路啊,只好坐车,而一坐车,老改桂就晕车,胃里翻天倒海似的难受,脑子里也是昏天黑地的,老改桂已经一大把年纪,很难适应。
一次老改桂看孩子回来坐车时坐在后排的座位,晕车难受只盼赶快到家,当她终于看到自己熟悉的小镇、河流、排房时便急急向车门口走去,生怕司机跑过、耽搁了自己下车。从这个小城走出去的人啊,就是这么操心,生怕妨碍和影响了别人,生怕自己做得不够好、耽误了事情,生怕给别人造成不便……老改桂奔到车门口时司机恰好刹车、开门,就这样晕晕乎乎的老改桂顺着惯性一头栽到了车门外,一命呜呼!
命运公平吗?老改桂辛苦和平凡一生,似乎没有年轻过,而且她的身体那么结实,仿佛能活到一百岁的,却因一次刹车,她的生命一并戛然而止,未尽享天伦,走得匆忙,带走了我童年的酸枣味……
后记:早些年回家就听说老改桂死了,颇为惊奇,但无意成稿,如今作此文,离她去世那年也有十余年之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