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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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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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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那个地方长大

                                        李军

 

不知道四十八年的记忆,够不够回忆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山就那样环成圆,远看就像波浪起伏的玉项圈。小河似乎和山一样,也没有源头,也没有结尾。如果有,那头就是尾,尾就是头,山就这样环绕,水也这么环绕,太圆满了。

放眼一望,山上树木杂陈,郁郁葱葱。满山摇动或停留的,就是绿色的云。小河里的水,没有哗啦哗啦的流淌声,如凝结着的玻璃,一动不动,但触摸上去,是水无疑。

山水的中间,是草原,没有坦荡如砥,只有高低起伏,如水的细浪。山风怎么吹,细浪就这怎么来,去和来全由着山风做主。那一棵一棵没膝的青草,就是用织毯子的方法织出来的。

我的童年和少年,就在这山与水之间成长。

那个地方叫达因苏。

1970年的8月,一辆解放牌的老式卡车,把我8岁的童年拉到了这个四面环山的地方。

一排一排的土坯房顺坡而盖,前高后低,整齐如一。

我的新家在第一排,一家四口,就住在第一排的一间土坯房里。

这排房的西头,有一口水井,一竖一横两根木头捆在一起,形成一个不对称的十字,在牵起一根半腕粗细的麻绳和一个铁钩,就把人类的必须舀了起来。

父亲坚实的肩头,挑起了第一担山沟里的日子。

井口用一圈铁板箍成了一个圆,井里的水像一面镜子,在几丝阳光的擦拭下,泛着金色的光。

父亲挑水,我也跟着。父亲挑着担子,像跳舞,扭着好看的节奏走了,我却没有跟着。我趴在井边照镜子。漆黑的小眼睛,骨碌骨碌转着找井底之蛙。一片榆树叶飘下来,打破了井底的平静。水纹扩散来,如铁环。

我起身,就要去推铁环。抬眼一看,母亲来了,掉着被太阳打扮过的脸。

母亲没说话,拉起我的手,回到那一间土坯房。

母亲说:“给毛爷爷跪下!”

土坯房还显得凌乱,但毛主席的像已经端端正正地张贴在了东墙上。毛主席的白色石膏像,也摆在了东墙小桌的正中间。

我早已习惯,便噗通一下跪了下去。

母亲问我:“犯什么错了?”

我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己触犯了那条规矩。

母亲在我的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快,给毛爷爷说,你犯什么错了!”

我的眼泪掉下来,委屈壮了我的胆。我扭过头,,质问母亲:“你说,我咋错了?”

母亲的巴掌又扇了过来,“你还犟嘴!那井边边是娃娃玩的地方吗?你要是掉进去了咋办?说,以后去不去玩了,给毛主席保证!”

母亲揪着我的耳朵不放。

现在,母亲去世已经12年了,她的英容笑貌时刻都在我的身旁;她对我的爱早已渗入我的骨髓,在我的血管里汩汩流淌。我也56岁了,但我做梦都想能让母亲的巴掌再打在我的身上。

 

我的家乡有一条河,我的家离这条河只有一里路,最多有一里。正因为有了这种条件,我和我的伙伴们,便是在这条河里长大的。

那是一个初夏,是我12岁那一年的初夏。

那一天,太阳特别火爆,像一个倾斜了的炉子,直把滚烫的火渣儿,往我和我的伙伴们身上倒。这种天气我们并不厌烦,相反还特别喜欢。因为,我的家门前有一条清亮亮的河呀!我们和平常一样,脱得一丝不挂,然后站在河岸的最高处,一头扎下去,憋半天气,才从十几米处露出水淋林的头来。那神态,活像一只顽皮的水獭。

我敢说,这种童年的乐趣,只有男孩子独有,而且是特勇敢的男孩子才拥有。在河里游累了,牙床也冻得开始相互打斗,我们便躺在山坡下的洋芋地里,用黑黑的土盖上起满鸡皮疙瘩的身体,任凭太阳把我们像油煎鱼似的暴晒。然后,再一头扎进清透了的河里。那个时候,我和我的伙伴们,一个个都是黑亮黑亮的,像一条条强壮的鲶鱼。晒着晒着,我突然发现,河对岸小山坡上的草丛中,有一片红光在烁烁闪动。

“哪是什么?”我翻起身,兴奋地指给小疙瘩看。

“就是,哪是什么呀?真好看!”小吼吼也发现了那个红点

“游过去,咱们把它找到!”继东有一个最最擅长,那就是赤裸裸地在河滩草地上骑自行车。

“是我先发现的,找到后应该先归我。”

“那不行,咱们比赛,看谁先游过去找到它,就归谁。”

“行!”这个意见得到了大家的认可。

我们齐齐地站在河岸上,只等着一声令下。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老师来了!”我们回头一看,果然,我们的班主任老师正在不远处猫着腰,在草丛的掩护下,像狮子那样朝我们隐秘地靠过来。

我们来不及思想,本能地抱起衣服,如一群受惊的羚羊,朝着河的下游腾跃而去。

那一天晚上,我们半夜都没有睡着。我们考虑的,不是明天该如何应对老师的责问,而是那发出灿烂红光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第二天,老师果然把我们看得很紧,根本没有时间到河里去游泳。我们哪个急哟,就似蚂蚁下蛋找不着窝。我们几个约定,这个秘密谁都不能告诉,谁也不能单独游过河去找那个东西。等瞅准了机会,大家伙一起去。我们赌咒发誓、拉勾上吊了好几番,这才放心地散去。

星期六终于到了。那个年月,星期六下午老师要组织学习,我们自然就不上课了。我们几个象出笼的鸟儿,扑腾起翅膀,连个旋都没打就飞到了河边。我们边飞边脱衣服,等到了河边,我们已经是一丝不挂了。我们“扑通扑通”滚石头似的跳下了河,然后奋力象河的对岸游去。我们几乎是同时上了岸,顾不得休息就散开了寻找。没有费多大的劲,我们就找到了那个这几天让我们魂牵梦绕的发红光的东西——原来是一块红玻璃,很小的一块。阳光一照,自然灿烂。我们丧气极了,捡起一块石头就把那块红玻璃砸成了几块。我们抓起它,连土一块扬了出去。做完这一切,我们连游回对岸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是,家还是要回的。等我们穿好衣服,情不自禁地向对岸山坡望去的时候,我们惊呆了,河的对岸,长着青青绿草的山坡上,竟然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红光,象夜空中的星星活在我们跟前,真是好看。我们知道,还是那块红玻璃,还是被我们砸碎了的红玻璃。同样还是那块红玻璃,为什么远远地看就那么美丽呢?同样是那块普普通通的废玻璃,远远地看为什么就那么与众不同呢?当时,我们没想这么多,也没有想那么深。几十年过后,我们一次次地回忆起这件事,才一次次地慢慢嚼出味来——那是因为有距离呀!其实,很多的人,很多的事,何必非要走得那么近,看得那么清呢?如果用显微镜看一眼我们的皮肤,会是个什么结果?婚姻也罢、朋友也罢,职位也罢,收入也罢,大概都是如此。

古人说得好: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友。

 

达因苏的山最甜的时候从八月初开始。

山上的牛奶头、面李子、瓢子都陆续成熟了。

这些,都是我们少年时必采的野果。

8月也是我们最疯狂的时候,因为我们在7月中旬就放假了呀!

我们的童年和少年,没有那么多的作业,假期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做家务和玩耍中度过的。冬天,可以滑爬犁、打牛牛、溜冰、打沙包、跳房子等等;夏天更刺激,可以上树掏鸟、下河游泳,还可以从小吼吼爸爸那儿骗出马来驰骋一阵。当然,最让我们心甜的还是上山去拔瓢子。

所谓的瓢子,就是野草莓。找到后,成片地长,最大的也就指头蛋那么大,纯甜,大棚里的草莓个大、漂亮,但味道什么都不是。

我们小,父母也不允许我们往远处的山上爬。一排房子,几十个孩子,选个最听话的大孩子领着,就这么揣着不高的期望爬山去了。现在想来,年青的时候,尤其是童年和青少年时期为什么总觉得幸福,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常常怀着期望,而这期望一点都不高,踮踮脚就能实现。

河对面的山坡上就有野草莓,还是叫瓢子吧。山坡就在老阿才家的西面。老阿才是我少年时的又一个伙伴,非常淳朴,本事也不小。那个年龄就会套野鸽子、还有羽毛艳丽的呱呱鸡,更会打鱼。他的父母很善良,我们经常在他们家吃荷包蛋,还给老阿姨提要求,煮八十八个荷包蛋。老阿姨不笑不说话,我们很爱她。

山坡上是一片麦子地,被一条土路一分为二。路边的小麦都已经收割完毕,田野显得空旷了许多。只有左一片、右一片的地里,还有人群在晃动,那是人们在捡拾遗漏下的麦穗,好拿回去喂鸡。收割完的地,还没有来得及翻犁,两指长的麦茬,寸头似的长在黑幽幽的土地上。近处人家养的鸽子和藏不住身的野鹌鹑,时不时地腾起飞上几米,然后再落下去低头觅食,那是田鼠、小蛇之类的东西惊扰了它们。田边的许多野花,都已经结上了沉甸甸的种子。有的都已泛了黄,像快要临盆的妇女,疲惫地站在田头地边。一排排整齐的防风林带,也跟大秋后的农民一样,带着几分懒散。

我们越过麦地,向长着青草的地方出发。

很快,我们分散开来,不一会就找到了我们甜甜的期望,先把嘴边吃红,然后开始精心地采摘,打成小把子,小心地放在柳条儿编的筐子里。小女孩还弄块小手帕,把筐里的瓢子盖上,怕日头晒干了水分。

我们没有那么大耐性,吃酸了嘴巴,然后胡乱扯上几把,就嗷嗷叫着要回家。女孩子们不愿意回,她们想多采几把。我们吆喝几声,抬脚就走。女孩们害怕,也就跟我们走了。

到了那口水井旁,女孩们看我们拔得少,还分给我们几把。那时候,我们的心里没有感激,只有欢喜。

欢喜是我们友情的纽带,这种友情长久。其实,友情就是彼此在一块感觉到愉快,愉快最重要。没有愉快,友情也就消失了。

最后一次拔瓢子,是在1979年的8月。

拔完瓢子回家,晚上,我和小疙瘩一起在露天电影院看电影。

电影的名字叫《流浪者》,唱过五花八门的拉孜之歌的人,都会记得。

一个女同学从我和小疙瘩的跟前走过去,还看了我一眼。

小疙瘩说:这真是你媳妇。

这个女同学是谁?我不说!

那一年我快18岁,现在我5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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