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冽风是惰性滋生的沃土,那么寒雪就是思念催生的温床。拉开了窗帘,再不由自主地躺到床上。刻意地闭上眼睛,一会儿轻柔的呼哧声便有节奏地响起,周围的空气又一次变得安静下来。
小院上空飘飘洒洒的雪花浮在老树枯藤上,落在灰瓦红砖上。灶火茅檐上的徐徐炊烟随风而散。母亲系着围裙挥着扫帚,父亲叼着纸烟拿着铁锨,为清扫出爱的小径,忙得不可开交。
我和二怪却又为个火车头帽子,一会儿奔驰在被白雪覆盖的旷野中,一会儿酣睡在绵软的雪被上……倏地一个雪球向眼珠奔袭而来,闪避中一个趔趄,我竟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弗洛伊德曾说:“梦是在清醒时形成,在睡梦中呈现的所思所想。”昔日的往事,轻易地走进了我的睡梦,那尘封已久的碎影却逼迫着我打开双眸。
把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片雪花依旧如故,但窗外却看不到忙碌的身影,也见不到袅袅炊烟,没有老树枯藤,没有灰瓦红砖,更没有灶火茅檐……只有百米高楼座座相连,与梦境大相径庭。
倏忽之间,一种空虚和失望之感油然而生,怀旧之念陡然爆发。我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在灵魂栖息的村落,追寻流年的碎影。
汽车出城,我便下了车,固执地选择了那条久违的乡间小路。数着脚印,踏雪徐行。身后小径上的一个个脚印,像是跳动着的音符,脚下咯吱咯吱的声响俨然是一支美妙的曲子。
驻足定睛,低处,春雪淹没了枯败的杂草,其实冬雪早已终结了它的生命;高处,一株株枯萎的狼尾巴草,花冠盛开确有几分傲骨。
它们在春雨中拱破土地,在夏阳里疯狂上进,在秋霜下努力绽放,在冬雪下傲然负重,如此般从春走到冬,却谁也不愿意牵谁的手。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边塞的风早就吹折了白草,但他们却是野草中的青松。任凭烈风再狂也吹不倒,骤雪再猛也压不垮。
未至春耕,它们绝不会轻易地倒下。至若惊蛰,一把熊熊烈火,它们则噼噼啪啪地发出最后的呐喊,震天撼地地唱出生命赞歌。
极目远眺,天与云与山与田,上下一白,置身于此,我愿化作一棵树,一株草,一只虫……归于自然,融于天地。
掀开楼门,那咯吱一声,甚是熟悉,仿佛时光也倒流了。灶火里母亲系着围裙,伏在案边。锅台前父亲低着头蹲在簸箕旁,剥着包谷棒。锅头里射出一股股的暖流瞬间逼走了心间的冰冷的酸。
我蹲在父亲身旁,剥了三五个包谷棒。只听得母亲说:“你得是在烟筒上趴着呢?”我说:“要是能趴在那,我倒巴不得。”父亲听了母亲那话,扔下手中玉米棒说:“吃。”
“吃”,吃什么,大概我是知道的,但此刻的味蕾却还在呼唤着那热气腾腾的甑糕。
每一个孩童都是一只馋嘴的猫,我不例外,我的玩伴,二怪更不例外。早上,谁若能吃得起个三两甑糕,那总是惹人羡慕的,甚至是令人嫉妒的。冬月里的一个早上,二怪信誓旦旦地对我说:“哥,以后,我天天早上都要吃甑糕。”
北风一天虽冷比一天,但后来的每个早上,当外边还是漆黑一片,二怪便趴在我家窗户上喊:“哥,走,学里走。”冷得不想洗脸也顾不得洗脸,我就跟二怪出了门。
我俩各司其职,我在门口给二怪放风,二怪则背着轻飘飘的书包钻进别人院子,在挂着包谷串的树上拽上七八个包谷棒,便又提着鼓鼓的书包溜出来。迎着寒风,走上几里路,才到了蒸甑糕的老汉家。先是用冻翘了的手赶忙把包谷粒剥下来,然后过了老汉那八两称,这时热气腾腾的甑糕就到手了。我俩你一筷子,我一筷子,边吃边往学校走。就那样,今东家明西家,反正一大挂包谷少几个谁也不觉得。
二怪,我小时的玩伴。直到现在,我都觉得我喜欢他胜过喜欢我自己。
与孩提时代一样,我踏着父亲影子进了屋。屋里那大土炕,在村子里已是为数不多。父亲却还没有砸,理由是冬天睡着暖和。我知道这个理由很荒唐,因为那土炕早已不烧了。
其实不管是父母亲从东头平方搬回西头老屋,还是我现在冒着风雪从城里回村,其心绪大致相似吧!
我坐在有些历史的方形炕桌前,母亲端来两碗稀包谷糁子,却半天没见给我。
我纳闷了许久,问道:“得是没有包谷糁了?”
母亲说:“有,你不是不吃么?不行,那我舀去。”
天哪,今儿,难道我说过自己不吃吗?
可是母亲却清楚地记得,我不吃。
一时间,我竟起了疑。
在老屋住的那些年,包谷糁确实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秋熟一直到暮春,每天必有一顿那千年不变的稀包谷糁。以致后来,我竟都不愿提及“包谷糁”这三个字。
可现在,我倒却想回味一番。端上那碗包谷糁,我觉得还应坐到炕上,那才有些意思,有些味道。其实过往的坏与好、错与对、悲与喜、非与是、失与得、输与赢,后来都值得回味,而且皆能品出幸福的味道。
吃完饭,雪还在下着。我躲在老屋,赖在炕上,坐在靠着窗户的位置,外边的老树枯藤、灶火茅檐、红砖灰瓦……又出现在我的视线里,确有一番“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的意境。
林清玄在《人生最美是清欢》中说:“在雪中清醒的孤独,总比在人群中热闹的寂寞与迷惑要好些。”我不敢奢望,时光能够静止。我只想请求,石灰墙上的那钟表,秒针能变成分针, 分钟能变成时针。让我在飘飘雪花中清醒的孤独,在清醒的孤独中,再好好感受一回这浓浓的烟火气息。
二〇二二年正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