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村有个医生,人称“刘民”。
他本名“李友民”,姓“李”,“友”字辈。此二字说快了,便成“刘”,以致嫁来的媳妇儿和年幼的孩子都呼其“刘民”。他心里倒挺平衡——村里“友”字辈人无一幸免。
村里就这一个医生。谁家有人病了,派个小孩喊他,随叫随到。那个身子瘦削前倾、晃晃悠悠,斜背暗红医药箱的人就是他。走近了看,西装上衣同他的头发一样沧桑,花白而落满灰尘。他当过海军,不过更像一个老农民——弓一样的背,生锈黄铜般的脸沟壑纵横,小蚂蚁进去了估计会感叹它们的壮观。刘民说几句话就抽根烟,手指头和手指甲,不知道是药物染黄的还是烟熏黄的。一笑,又黑又黄的牙齿气味浓重地登场。每去一户,主人定会掏烟,“刘民,抽一个”。他便眯着眼吞云吐雾,和主人漫无边际扯起来。抽罢,扔了烟头,才悠然打开医药箱,询问病情。病人也不在乎,都知道他老头子一个,走完路需休息一下。但他似乎没年轻过——至少当医生的时候不是,哪里走快过?
村里就他一个人当医生。人生病了,找他;猪羊狗猫、鸡鸭鹅鸽生病了,也找他。于是他身负两职——人医加兽医。没人忌讳——没得选。当有人问他,
“你学过兽医没有”?
“没学过”。
“那你还当兽医啊”?
“你不懂,人和猪一样,都是哺乳动物,差不多……”
不等他说完,别人一定先堵住他的嘴,哪有这么说话的!岂有此理!
一次性注射器没普及之前,刘民有两个针管,一个是钢的,有小杨树苗那么粗,给猪用(猪可以卖钱,生病了治,没有给猫狗打针的);一个是玻璃的,给人用。针头没那么讲究,大小通用。他在打针前总挤着眼扒拉医药箱找相应的针头,病人会亲自下床监督,千叮咛万嘱咐,可不能让他拿错了——给猪使的玩意儿太脏。刘民镇定自若,怒上眉梢——瞎说,怎么可能拿错!我又没花眼!搭配成功。然后吸一针管开水,消消毒。若旁边有小孩,他先憋着劲慢慢吸,从容转身,一格一格推针管,喷的水在阳光下造出一道弧线。反复几次,直到把水吸干。千呼万等,刘民总算准备妥当。倒不是病人急,而是害怕。为什么?刘民打针有一个特点:别人脱了裤子露出屁股,他左手拿药棉,右手拿针管,左瞅右看,再用拿针管的手在屁股上东捏西捏——谁能容忍一个不锈钢针头在扎进屁股前冷冰冰地低空游移?
“咋还不打针”?
“急啥?我给你找不疼的地方打”。
“那你快点”。
“找到了”。说完捏准了一块肉,响响拍几下,再拿针管远远近近试探。
“咋还不打”?病人回头苦着脸,看着针管一次次快扎进肉里又拿开,心里那个难熬啊!
“你别看就是了”。刘民自顾自地,像飞镖手在瞄准一样。
“你快点啊,真慢……”就这一档,刘民把针扎了下去,手扬得很高,似乎用尽所有力气。
“啊……刘民你就不能轻一点吗!疼死了!”
“嘿嘿,咋可能疼呢?我扎的地方准得很”。他还很自豪,接过烟,拿了钱,走了。病人一边揉屁股一边骂,“死老头子……”
除了针头,村民还怕体温表——他也有两个。按他的话说,猪也会发烧,发烧就得打针,用多少药得看猪烧到多少度。所以,猪也得量体温。猪量体温不比人。用嘴含?咬烂!夹胳肢窝?猪可没这水平!这时候,刘民会让主人拿点红芋(即地瓜)秧站猪前头——声东击西。刘民趁机跳进猪圈,拉起猪尾巴,把温度表塞进猪屁眼。要是不走运,猪会攻击人,小则搞一身泥水,大则被猪追咬。也有的猪敏感,温度表刚塞进一点就转个圈,看别人对它做了什么。“啪”!温度表断了。刘民愤愤地走出猪圈,一边回头一边骂猪蠢,再从医药箱再拿出一个温度计。给猪用完了,有时也不擦,直接放回去……一传十,十传百,村里人为了保险起见,都跑到集市买了温度计备用——不敢用他的。
村里只有一个医生,没办法。
刘民的医术怎么样?不好说。感冒发烧头痛干呕,他能治好,但有时候也不见效。大一点的病,他能说出个所以然,开药打针,却不见好转。他有些偏方,很管用,花最少的钱就能治好——有时甚至不用花钱。村里有个男孩儿,从小哮喘,到八九岁还不见好,每次追别人玩,一跑一停一喘。很多人都说,这小孩活不长。刘民说,这没什么难的,把黄鼠狼和红芋片子(切成片的地瓜晒干)搁一块熬,炖它两个小时,喝了汤,准好!后来一试,神了!好了!
他看病,能讲价。此时病人会按辈分叫他“刘民叔”、“刘民爷”的,跟他东扯西谈。刘民把着劲,抽着烟气定神闲,抽完了,“少给一块吧,收两块半”。和外面的医生比,他收的算是很少。如果没零钱,或者只有小孩老人在家的,没关系,记上账,年底来收。所以村民嘴上骂他,心里还是知道他好的,见面也热情打招呼,来自己家里有吃的就让着,平常有病了,第一个想到的也还是他。
刘民也不容易。
这村有一百来户人家,西边被一条河斩开,分“东头儿”、“西头儿”,河上长年卧着两座桥,不知哪一年用砖头和水泥板修的。村里大都是青色的瓦房,坐北朝南,堂屋两旁有两间卧室,加起来三间。厨房则与这三间垂直,并连着过道,大门就修在过道那里。刘民家就是这样,矩形的院子,很大,西墙边盖了个猪窝,两头母猪,已经生了几十的小猪,卖了不少钱。最南边种了几棵柿子树,秋天收割黄豆时,黄橙橙的柿子压弯枝头,熟透的,晶莹剔透,红润诱人,若来不及摘,会被吃腻的麻雀糟蹋个稀巴烂。
刘民在堂屋的一侧放了一个药柜,一张桌子,算是药房。平常他不在家,他老婆就给别人包药,戴上老花镜一个挨一个找药瓶——看药名,也不知道准不准,但幸好没出事。看来,刘民把老婆教育得还挺能干。他们两口子说话很有趣,老婆骂,老头儿笑着听,骂厉害了刘民就找个地方清静清静——打打牌,逗逗村里的小孩,到桥头和一帮人瞎聊。刘民的“冷战”战术往往让他老婆火冒三丈,追着他骂——你个熊渣滓,天天让我受罪,那时候把我哄过来,还说家里有钱,堂屋里还有个沙发,沙发在哪里?净胡吊说!嫁给你,我受了多少罪啊……“沙发”,一时成为村里的经典。
刘民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已经成家,女儿整天歪着腿坐在大门口,天冷、下雨就坐在过道旁的小房里,见了人就吃吃地笑。别人都叫她刘英,她爹娘也这么叫。不过实在没道理——她不姓刘,但也不能叫“李友英”,和她爹一辈吧?后来听人说,她以前嫁到了“刘桥”,丈夫天天喝酒打她,她受不了,就跑了回来。多日不回,丈夫找到娘家,生拉硬拽,刘英还死活不回。不知经过了几次,挨打,回娘家……回娘家,却也挨打了——弟弟撵刘英,嫌她丢人,刘英腿被打瘸了,脑子打傻了。现在,两腿掰不开,膝关节以下呈四十度角,走路一跳一跳。刘英长得不算丑,别人都这么说。那是以前了。现在她说话都说不清,满身泥垢,乌黑的长辫子天天耷拉在地上。小孩见了笑,多事的人故意捉弄。刘民见了,也不好说什么,冲刘英发火,让她老实呆在家里。刘英傻笑着,一瘸一瘸跳进大门,坐在地上。刘民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
刘民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了。虽然他夏天还下河游泳,一游几个小时,但那松弛的肌肉还是出卖了他的年龄。有次,村东头有个男人心脏病犯了,在地上腿直蹬,裤子都尿湿了。那家人吓得赶紧叫刘民。当时正值夏天,刘民收拾好医药箱,疾步朝东头走去。那家人站在胡同口等他,哭着喊,“刘民你就不能快点吗”!刘民还是那个速度,在那时,显得非常慢。赶到了。人早死了。救护车来了,检查了一下说,准备后事吧——节哀。
过了不久,刘民的老婆死了。整日坐在门口的刘英不知去了哪里,村里人也几乎忘了她的存在。刘民的药房,只有他一个人了。刘民花钱买了辆电动车——实在走不快了。以前自己治过的小孩都有小孩了,刘民看着这一切,心里觉得少了什么。又是秋天。田地已经交给儿子了,刘民坐在院子里,弓背靠着青灰色的墙壁,右手夹着根烟。阳光晒得他眼眯一条缝,两眼皮之间,刘民看到金黄的柿子,枝头上十来只麻雀叽叽喳喳。
“刘民,你以后干啥”?
“当医生啊,我能干啥”?
“哦……”
猪圈里的猪让他儿子卖了,儿子说他没时间喂。丝瓜秧都枯死了,缠在猪圈上。刘民闲坐着,坐到夕阳洒满一身,通红的落日在乌黑的秃树林中渐渐沉下。没时间喂?可能明天就没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