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爷爷驾鹤仙逝,还是奶奶继续“统治”着我们整个大家庭,我们大房和叔叔二房同居一堂十几载,老小总计十几口人同吃一锅饭,当地方圆几十里开外是为数不多的家庭。家里家外的各项事务都得由奶奶统一安排支配,每当年头岁尾,奶奶就要盘算着如何置办年货事宜。
我家居住在地处江淮分水岭的村庄。那个年代,生产队就是大集体组织。我家人口虽多,但我们几个弟妹年龄都较小,家里劳动力是最缺乏的,就是吃闲饭的太多。我们全家就母亲、二叔、二婶和三哥是整劳动力,每年生产队年终分红,我家总是超支,多向劳动力富余的家庭借支粮食和油料等,来补充全家生活的不足。
记得那时,我们兄弟姐妹刚在七岁、八岁、九岁和十岁均是挨肩的年龄,是一帮从小不知柴米贵的“食客”,难以看懂奶奶天天在为全家一日三餐的柴米油盐发愁挠神。临近年关,我们兄弟姐妹都盼望着过年能添上新衣新裤,能够吃上平时难得一遇的大鱼大肉。计划经济时代,自由市场没有生存空间,日用物资匮乏,要凭票到供销社和食品站才能买到东西,有时到手的食物不够全家人打牙尖。即便如此,过年总不可缺少浓厚的节日氛围。
俗话说“过了腊八就是年”。农村人一年忙到头,只有在冬腊月时分,农事才能稍微消停下来。直到腊月二十三这天“送灶日”,各家各户就全力以赴掸尘大扫除,晚上,家家户户大门口都悬挂上明亮的大红灯笼,农村习俗是要吃“送灶粑粑”。奶奶说要祈求灶神“上天奏好事,下界保平安”。
“送灶日”这天,我们家也是热火朝天准备迎新年,大伙儿分工明确,各司其责,洁净门窗,清理垃圾,经过各自努力,房前屋后尽显清爽明亮,指在静候过大年。
腊月二十八下午,农家人户户沉浸在浓郁的年味里。一早起来,奶奶就安排要制作几种年货。那时农村除了稻米、小麦等主粮外,山芋也是农家的人主食,生产队分发了大量的山芋,都将大部分山芋削成山芋片在场地及田间晒干,剩余的部分除喂养牲畜,到年底,专捡受过浆的山芋斩碎用大锅煮烂熬糖,就像加工豆腐那样,拌入大麦芽发酵,再把红薯浆水拿布囊浪出汁液,然后盛入大铁锅柴火慢慢熬制,用锅铲在大锅里来回地搅和,要经过几个钟头的工夫糖浆水分逐渐蒸发,直到傍晚时分,锅铲扬汤挂片扯丝金黄透亮,就说明芋头糖将熬制成功。我们兄弟姐妹像巢中待哺的小燕子样,围在大锅台边急不可奈地多想尝一口糖丝,享受芋头糖的晶晶甜蜜。
糖丝熬好后,奶奶接下来就是要做几样手工甜品。爆炒晒干的粳米“阴籽”,瞬间白花花地暴涨满满一大锅,放在大簸箕里降温甚是馋眼。柴火大锅把糖丝高温加热,拌上爆米花兑些生姜、熟花生米等佐料,再擀成平整的四方形,等稍微冷却后切成均匀的方块糖片。我们兄弟姐妹都迫不急待地抓起一块切糖就往嘴里送,热乎软糯的甜蜜含在口中,轻轻咀嚼清纯的香味冲唇外溢。
为了丰富充饥食物,奶奶又把舂碎的山芋干炒出诱人的焦香,再掺些炒熟的花生米一起放到加过热的糖丝大锅里,不断翻炒搵上糖丝搓成椭圆的糖团,以便我们平时作为顶饿零食。
腊月二十九年关,更浓的年味飘荡在村庄的上空和角落,家家炒花生果是不可或缺的环节。那时生产队每年都播种十来亩地的落花生,产量虽然不高,可秋后分配到户的花生果却足够对付着过年食用。炒花生果不能性急,在大铁锅内要首先放入颗粒大小匀称的细砂子,用大火候把砂子炒出滚烫的感觉,再倒入精挑细选饱满的花生果,小火慢翻闻到花生果的泥土香醇,花生果表皮出现微黄的颜色这样说明炒好了,吃起来味道香而不腻,满口流香。
由于奶奶对家庭的全盘精心管理,管制得当有条不紊,以及奶奶的言传身教,两房人员相处如同木桶般紧紧地箍在一起,兄弟姐妹们团结一心,家务事都抢着干,挑水的挑水,喂猪的喂猪,放鹅的放鹅,大家干起事来不亦乐乎,从不喊怨叫屈,细算起来也没有多少闲人。日子虽艰难也要一天一天地度过,我们兄弟姐妹也像树苗似的天天在长高在长大。奶奶掌管家庭大局,一本大账在心,她常常说,你们到上学读书的年龄,能上学的尽量去上学,不能让孙子辈再当睁眼瞎了。生产队大集体讲的就是劳动力,全面实行按劳分配的原则,记分付酬。我家本来劳动力就少,我父亲在基层粮站工作,拿着微薄的薪水,根本顾不了家里。奶奶只能专职打理家务,全家仅靠我母亲和二叔、二婶以及三哥出勤挣工分,年终生产队分红,我家准是从其他人家扒些工分才能分得口粮。
生产队的集体班子若是有智慧的致富能手,能想方设法创收增产,队上社员的家庭生活就能过得富裕红火。
腊月末春节渐近,是生产休闲的节季。门前水塘里的鱼长得又肥又大,生产队请来专业打渔船下水捕鱼,每家每户还是按照劳动力分鱼。我家人口多分到手的鱼却是最少的,可奶奶持家精明门道颇多,煮鱼时多放些大黄豆充量,过年鱼块舍不得吃剔出另外储存,是留着要招待前来拜年的亲戚朋友,摆上桌面也算一道吉祥如意的招牌菜,我们自家人只能享用带有鱼鲜味的大黄豆了,这对我们来讲也算是一种奢侈的珍馐。
村里最热闹的是腊月里杀年猪,全村同吃“杀猪饭”。为了让大伙过个肥肥美美的春节,生产队屠宰了两头大肥猪,依然是按劳力分配。当天的杀猪饭真是以猪肉为主的饭,五花肉切成大块,用正宗的农家自制黄豆大酱腌制入味,铺满三口大铁锅的米饭上头小火慢蒸,掀起锅盖的瞬间股股猪肉香气直扑鼻腔,肉好吃且米饭也香,好想朵颐久违的猪肉饭。杀猪饭是全队人员都有份的,不管大人小孩全体到场,都能倾情享用,每人极尽所能均可吃上几块软烂的猪肉,纯天然的猪肉味香甜可口,大锅饭的锅巴嚼起来也脆蹦蹦香,令人回味无穷。
除夕早晨,奶奶嘱咐我们抓紧写好春联,我和大哥二哥积极地在堂屋大桌上摆好笔墨纸砚,麻利地裁好鲜红的门对纸,叠成五字联和七字联等不同的格子。因我一直都爱好写毛笔字,在学校多次参加比赛,还获得老师的认可并张贴表彰。每逢过年,我就成了村里的“小书法家”,先帮助左邻右舍写上满意的春联,最后才完成自家的所有门联,从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虽然累点内心却无比激动和快乐。我暗想,写春联能使自己有了练字的绝佳机会,让我的毛笔字能有用武之地,从而极大地激励我对学习“书法”的更高兴趣。
除夕傍晚,我们把春联写好又尽快贴好,奶奶正在催着放炮吃年饭。这让我想起王安石的诗句:“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我们兄弟姐妹齐动手点亮灯笼蜡烛,燃放烟花爆竹,过年的喜庆气氛油然而生。
吃年夜饭,我们全家分成大小两桌,每桌菜肴都是一样的多,一样的份量,以前,奶奶经常提到“不怕饿死人,就怕吃不匀”。大家庭僧多粥少,由奶奶全权掌控不偏不倚。热气腾腾的热菜热饭随着烧酒上桌,我们兄弟姐妹跃跃欲尝。因家庭生活长期拮据,无法置办更多丰富的菜品,奶奶只能每样菜都上两份架在桌子上好看以充当门面,但这样“丰盛”的年夜饭我们个个吃得津津有味。奶奶煮好的一盘鲢鱼,按农家规矩除夕是不让动筷子的,说是“年宝鱼”,要留到明年才能吃,寓意是连年有余。那时候家庭生活实在太苦,如有好菜,奶奶和二叔、二婶还有我母亲都舍不得吃一口。桌子上那两份油菜、萝卜和豆腐圆烧绿豆粉丝的汤羹,是我们兄弟姐妹最爱吃的一种,其汤汁青绿,清香四溢,奶奶还美其名“钱串子”呢。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的家乡还没有架通高压电线,家家照明用的依然是昏黄的煤油灯。电视机更是奢望的梦想,春晚就是倾听父亲带回来的“红波”老旧收音机。
吃过除夕年夜饭,身为中学物理教师的大姐夫设想个娱乐活动,招呼我们统统围坐在大桌子四周,他用搪瓷缸的光滑盖子做支点,底下压着一张预先画好标号的大红纸,拿根稍粗的铁丝曲成个圆圈套在瓷缸盖的钮子上,两头做成闹钟指针状,手握住铁丝另一头用力旋转,看指针最终停在几号上,各个人随意押宝看谁能赢。在那文化生活十分匮乏的年代,这个自娱自乐活动让我们守岁到凌晨零时,哥哥他们燃放了三颗“迎年”大炮,我们才念念不舍地去做新春大梦。
大年初一新春伊始的早晨,农家人无论大人小孩都要换上一套新衣服。我们家人多要添置十几套衣服,实在是一份沉重的负担。那时候市面上没有售卖成品的服装,奶奶年前就托人在乡供销社买些粗布料,请村里上海下放落户的裁缝,来家里按人依次量体裁衣缝制新装,且能节省布料,这样我们每人能新添一套外罩应付过年。
新年大节三天年。农村人最重视春节第一天,大伙早早起床,都穿好崭新的衣服,我们兄弟姐妹见面相互祝福“新年好”后,最先到奶奶床前叩拜请安,再向母亲和二叔、二婶等逐一作揖问好。按照习俗,未开大门之前,我们全家人的洗脸水不能泼到室外,统一存放在大水桶里,美其名“聚财”;大家都还要喝上一碗炒米花和红糖茶水,意思是祈愿来年生活甜甜蜜蜜。一切新年礼节完毕,二叔作为男性长辈点燃三柱香火,面对大门揖拜门神,庄重沉稳地启开新年的大门。
除夕夜里突降瑞雪,白皑皑覆盖着大地,村庄和田野一片银装素裹,门前格外明亮耀眼。大哥二哥三哥争先恐后地点燃了开门大炮,“嗵嗵嗵”三响直冲雪花漫舞的新春天空。
吃过新春年饭,我们乡下的习俗就是成群结队去挨家逐户地相互拜年。我们兄弟姐妹碗筷一丢就立即迎着雪花加入了拜年队伍。全村的拜年队伍来往穿梭络绎不绝,大人提携小孩相互串门。人人都穿着新衣裳,姑娘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小伙们更显出英俊潇洒,遇到路过村邻互祝新年快乐,互尊互敬,有礼有节。每到一家揖拜都受到糖果、香烟的热心款待,比平常热情更高涨,个个口袋均装着鼓鼓囊囊的甜言蜜意,满载而归。奶奶只在春节三天年时,才能够闲坐下来与邻居聊聊家长里短,各自讲述满腹久藏的陈年往事和道听途说的新鲜故事。
大家都在庆贺新春之际,我串门拜年回来兴奋上头,刚进家门,看见地上一支半节余火的烟屁股,毫不犹豫捡起后,大脑一阵发热,为图即刻愉悦,不假思索地就塞到了五弟的后颈脖里,五弟当及被烟火烫得“嗷嗷”叫唤,奶奶听闻哭喊声,问明知情况后,顺手抄起棒槌朝我紧撵过来,我慌不择路三十六计夺门而逃,漫无目的地跑向白雪茫茫的田野,踩着“吱吱”作响厚厚的积雪,走在阡陌纵横的麦苗田间,此时,我心中五味杂陈痛心疾首,懊悔新年大节何能做出如此荒唐的蠢事呢!?这件事是留在我心底永远的痛。
“岁暮纷多思”,奶奶离逝至今已有四十六年。每当年关,奶奶的音容笑貌犹在我脑海萦绕,睡梦中我常见到奶奶那敏捷的身影。那天正值午季,我上完初三毕业班晚自习放学到家,听说奶奶被村里人帮忙抬送到公社医院抢救,我顿感天旋地转,奶奶终因中毒太深医生也无力回天。我猜想:奶奶是因家庭生活压力过大,思想包袱太重,她才自寻短见甩下我不管了。
奶奶的远去,我们的大家庭没能维持多久,三年后分崩离析成多个小家庭,我再也没有享受过奶奶那时轰轰烈烈的年味了。 (2024年元月25日林家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