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文莉接到写作班老师的电话,说周六要举行一次写作交流活动,让她和另一位学员担任主持。老师的抬爱让她受宠若惊,即使明白自己能力有限,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
文莉赶在下班前已为明天的活动备好了主持稿,心里感到稍许轻松的同时也多少有点忐忑,毕竟在她心目中与文学有关的事情都是神圣而庄严的,容不得一丝敷衍和马虎。她在忙前忙后干工作时经过办公室门口的镜子,无意间看到镜中的自己尽显疲态,便驻足细看:脸色蜡黄,神色黯淡,毫无光泽与发型可言的头发就像这秋日里的枯枝败草,随心所欲地披散着,衬托出一副本不该属于她的沧桑。这怎能是刚刚过而立之年的自己?要是以这副模样去主持一场与文学有关的活动,简直有损文学的形象。于是她决定趁此机会下班后整饬一下自己的形象,把头发烫染一下。
一下班,文莉直奔单位附近的两家理发店,结果两家都已关门。于是她决定先回家,在自家小区周边看看有没有开业的。
在经过一个离家不远的一个老小区时,她看见一楼的门面房有两家相隔不远的理发店,便把车开过去,停在离路最近的那家理发店前下车一看,门又是锁着的。她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走到十几米外的另一家理发店前,门关的,但没有锁。她谨慎地问有没有人的同时拉开虚掩着的门探进身去。
就在她半个身子刚进门时,从屋内迎面走来一个看起来有四十多岁的红发女人,她稍显冷漠的神情和夸张的头发让文莉不禁心生排斥。那一绺一绺的炫红色头发倔强地向外奓着,头发颜色如果再深一些,就俨然一个大号的火龙果。
“你……是理发师?”文莉疑惑地问。
“当然是了,难道还有别人?”红发女人反问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被质疑的不友好。
“那你看看我这头发烫一次得多少钱?”文莉扭过头给她看看自己的头发。
“一百元。”对方干净利落地回答,随手拿起笤帚开始扫地。
文莉烫头从来没遇到过这么低的价格。她猜想对方一定是听错了或理解错了。她扯下皮筋,散开披肩长发,强调自己是要烫头发,不是剪或染。
“我知道,我耳朵好着呢。” 红发女人似乎带着一点不耐烦地边扫边回答。
文莉有些怀疑是不是因为理发师的手艺不行所以收费才这么低。她环视屋内,看到发黄的米白色墙上贴着的女郎照片发型有些过时的年代感,墙上的镜子和镜前的座椅以及拐角处的烫发设备看起来都有些陈旧,整个店里朴素的装修与她以往去的理发店高大上的装修风格和时尚前沿的发型模特照片相比,显得有些寒酸和土气。或许是因为她的店里设备老化、产品不好所以才这么便宜。
她见红发女人扫地时旁若无人的冷漠态度本想要离开,可时间已经不早了,而且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开门营业的。她耐着性子似乎是想要解开心中的谜团问:“那……你这里怎么这么便宜啊?我上次在老城染头发就花了三百八,人家给我染之前稍微修剪了一下就要八十,平时烫头那就更贵了。”
红发女人转身停下来,挤出一丝客气又无奈的微笑:“老城的花费当然高了,别看我这里收费低,但我烫的手艺绝对不比他们差。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嫌价格太低的顾客,你要是想加钱我也不拦着。”她放下手中的笤帚道:“我要是手艺不好话,还能在这里干十几年啊。你看这疫情期间,周围的理发店都关门了,就我的还开着。”
这句话说得有理有据,使文莉心中多了几分信服。于是她坐到椅子上,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问身旁的红发女人自己适合烫什么发型。她说她的脸型适合烫大卷儿,显得洋气大方还修饰脸型。这听起来比较专业的话使文莉放下了心中的迟疑,终于下定了决心。
文莉被领着去洗头。她仰面平躺着,红发女人动作轻柔地抓搓着她的头皮和长发,温度适宜的水流漫过她的发际,洗发水的香味随即弥漫开来。她闭上眼睛,仿佛是在享受着这片刻的放松和安宁。突然,一阵响亮的哗啦啦的冲水声从她头顶的管道穿过面前的管道顺着墙角下去了。想到楼上马桶里的污秽从自己脸上经过,一种隐隐的恶心迫使她不由得皱紧了眉。红发女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说这水管隔音效果不好,她本想给加隔音棉的,却一天忙得也顾不上。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文莉有意无意地听着。
洗完头发来到椅子上,红发女人边给文莉吹头发,边说着她经营这个小店的事情。其实在吹风机的呼呼声中,文莉几乎听不清她说的什么,她只是端详着镜中的自己,想象着自己烫完头发的样子。
吹干了头发,她灵活的手指和小巧的梳子在文莉的发间不停地穿梭,手中的小剪刀在发梢修修剪剪。不一会儿,她从旁边的置物架上拿出几个瓶瓶罐罐的同时,似乎是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自说自话。为了避免冷场的尴尬,文莉偶尔礼貌性地回应一两句。
当文莉忽然间听到她说到自己几乎没上过学时,被惊得心中一震,她吃惊地问:“你没上过学?”她一脸诚恳地点头承认。文莉好不容易才有的信任被瞬间一扫而光,她开始犹豫要不要继续把自己的头发交给她来处置。即使头都已经洗了、吹了也剪了。但只要放弃,就当是剪个发了。
“那你每次给顾客的头发上药水时,那各种瓶瓶罐罐的用法用量以及注意事项你怎么分得清?你都不怕给人用错?”文莉想再次确认一下自己有没有必要非得中途放弃。
“我刚开始是在理发店打工的,后来又跟着师傅学了多年,我都干了将近二十年了,你放心,我不会给你用错的。”她和颜悦色而又自信满满地说。
可文莉还是有些担心:如今的产品更新换代快而且种类又多,你仅凭经验怎能保证不出错?然而此时已经是骑虎难下了。
看着她已经把要用的产品拆了包装,文莉把心一横,眼睛一闭:就当是赌一把吧!
文莉认真地看着她把一管牙膏一样的膏状物往和碗一样大小的容器里挤,再掺进其它的膏状物开始搅拌,听她述说着往事:“我小学一年级刚上了一学期,在第二学期开学前,父亲心脏病突发去世了,家里失去了顶梁柱,我母亲一个人拉扯我们姐弟四人太辛苦,我是长姐就没再去上学。后来我一直在外打工挣钱,供弟弟妹妹们上学,等到年龄大一点后,我妈就把我嫁人了……”
听到这里,文莉心中升腾起一阵恻隐之情的同时只剩了一丝隐隐的担心。她看着红发女人一绺一绺地往自己头发上涂抹着膏状物,上卷发筒。最后,看到镜中的自己满头密密匝匝的卷发筒不禁感到一丝好笑,倘若嘴角再斜叼上一根烟,那简直就是电影《功夫》里面的包租婆了。
看着一直卷到发根的卷发棒,文莉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在时尚杂志或电影里看到过的非洲黑人姑娘,她半开玩笑地说:“你不会给我烫成爆炸头吧?”
红发女人笑着说:“不会的,我用的都是大号的卷发筒,别看一直卷到了头皮处,等头发放开后就只是发梢会卷起来。”
卷好头发,上好药水,再给烫发的设备通上电,接下来就是耐心地等待了。因为头发被”五花大绑“地涂着药水还插着电,头不能靠在椅子上,只能支着被禁锢的脑袋端坐着,等待的过程显得异常难熬。
文莉正想闭目养神休息一会儿,就从镜子中看到一位中年大叔进来了。他只说了“理个发”三个字就径直往洗头处走去。红发女人三下五除就给他完成了洗、剪、吹的整个流程,大叔满意地扫码付款后,伴随着一声“支付宝到账15元”出了门。
文莉心中暗暗有些佩服她娴熟的理发技术和她亲民的收费价格。
红发女人扫完地上的头发后坐在了文莉身后的沙发上刷起了手机。她的手机里传来一首接一首或滑稽搞笑或庄严沉重的背景音乐,时不时还伴随着放肆的尖叫和夸张到快要断气似的笑声。
工作了一周的劳累加之这漫长的煎熬,早已身心俱疲的文莉强忍着这噪音的折磨,好不容易对她产生的一点好感或说佩服之情又大打折扣甚至没有了。在文莉看来,沉溺于这些视听垃圾的人都是肤浅的,到再联想到她的发型和衣着打扮,就越发肯定自己的判断是公正的。
但转念又一想,以往那些理发店的发型师或所谓的造型师在给你头发上用产品时就开始玩儿各种套路,搞出五花八门的名目和价位,打着对头发好或性价比高的幌子,不是劝导你用高价位产品,就是巧舌如簧地给你推销产品,诱导你充值、办卡、加入会员。而这一点也正是她的独特之处,她毫不精明的朴素让人甚至为她感到怜惜。
文莉实在忍受不了噪音的侵扰,请求她把声音调小点,她才如梦初醒似地说着抱歉的同时关掉视频走了过来。她说自己正在学别人怎么发短视频。
似乎又让她打开了话匣子似的,她对文莉述说着自己是怎么和丈夫离婚的,现在的又是怎样的生活现状。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神情淡然,目光渺远,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刚结婚那会儿,日子过得很贫困,加上公公婆婆一家五口人就靠那一亩三分地过活,全家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一年下来却连饭都吃不饱。女儿两岁那年,我想外出打工,可又舍不得丢下女儿。到了女儿快要上学的年龄,我不想让女儿再像我一样过那样的苦日子,我一心想要挣钱供女儿上学。我想在我们镇上开个理发店,好歹我结婚前在理发店打过几年工还学了点手艺,我那时的想法很简单,只要能让家人吃饱肚子,孩子能上学就行,可我丈夫和婆婆死活不同意,他们认为理发不是正经工作,说他们宁愿受穷受苦也不愿被人戳脊梁骨,就连我娘家人也劝我安安分分地过日子。我婆婆说如果我非要开理发店就和她儿子离婚,我实在忍受不了那种毫无希望的贫穷和婆家人的安于现状,最终选择了离婚。离婚后,我东拼西凑地借了一点钱,在镇上租了一间十几平米的门面房开始创业打拼。起初为了省钱还债,好多时候我和女儿一起啃饼子,吃馒头就咸菜,那时候再苦再累有女儿在身边,也觉得生活有奔头。慢慢的生意越来越好,等我把借的钱还完后就带上女儿来到这里租了这间门面房,店面虽小但客源稳定。现在我不仅可以养活我和女儿,还在这个小区里买了一套小面积的房子,每年还能领女儿出去旅游一趟。等疫情结束了,我打算租一间大一点的门面房,装修得漂漂亮亮的。我觉得女人不能死巴巴地等着丈夫养活,更不能可怜兮兮地伸手向男人要钱,只有凭借自己的劳动挣来的钱花起来心里才舒坦。
她自顾自地诉说着那些并不美好的往事,平静地语气就像是在讲述着别人的故事。文莉在认真听她讲完的同时对她又有了新的认识,这个令她刮目相看的女人再一次使她感到钦佩的同时更多了几分惺惺相惜和欢喜。她开始好奇地端详着眼前这个经历坎坷却看似云淡风轻的女人,仿佛她身上有着吸引自己想要一探究竟的谜团。即使她眼角的鱼尾纹难掩岁月侵蚀的痕迹,但她坚定而有神的目光里却写满了要与命运抗争到底的倔强。文莉忽然觉得她夸张的发型此刻竟与她的气质很和谐,那每一绺桀骜不驯奓起来的头发就像她历经磨难却不屈不挠的性格,她云淡风轻的笑容里蕴藏着中年女人饱经风霜后的释然与洒脱,也是她这个年龄的女人独有的魅力。
“你说的很对,而且我认为你的选择也没有错。如果你的努力得不到家人尤其丈夫的支持的话,那么这段婚姻维持下去也没多大意义。”
“我有时也在想,如果我当初不选择自己出来创业,或许我现在还是在山沟里过着那样的穷日子。现在的社会我也看出来了,只要你踏实肯干,就能过上你想要的生活,虽然不一定大富大贵,但最起码有尊严、有自由。”
“那你之后还有没有回去看过你前夫和他的家人?”
“没有,我靠自己的双手挣钱在他们看来是耻辱,我干嘛还要撵去受他们的白眼?好在我当时那么困难也坚持把女儿带来了,如今我养好女儿、过好自己就行了,再也没啥扯心的。”她满足地笑着说。
“可你还年轻,因为一次婚姻的失败一个人单着过一辈子也不是办法,等老了就太孤单了。”
她的脸上浮现出幸福和憧憬的神情:“前半辈子就这样过了,我现在最大的幸福就是我女儿,我女儿很优秀,等女儿上完大学结了婚,我再看缘分吧,实在没有投缘的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反正我也习惯了一个人。”
“那你对你的选择后悔过吗?”
“不后悔,我有时候想起来还挺感谢他们对我的成全。他现在也结婚了,也有了孩子,这或许对他和他们家来说也是很好的结果。我觉得我们离婚是对双方的成全。”她淡然回答。
文莉忽然感觉她们之间的对话有些像某类访谈节目的一问一答。她甚至难以相信这些话是出自一个连一年级都没上完的女人之口。她不禁想起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中的经典台词“有一种鸟是永远也关不住的,因为它的每片羽翼上都沾满了光辉。”
红发女人挨个儿翻看完文莉头上的卷发筒后,拔下加热器的电源,一个接一个地取下卷发筒。随着最后一个卷发筒被取下,那跃动的发环像一个个破壳而出的新生命,带着活力与灵动从她手中跳弹出来,像海浪撞击在岩石上卷起的浪花,带着优美流畅的弧度垂至耳根处,婉转回旋的发梢又像百合花盛开的花瓣,衬托出她白皙而又喜出望外的脸。感觉减龄好几岁。
文莉站起身来,望着镜中欣喜的自己,高兴地对她说:“你的手艺的确太好了!”
“我没骗你吧?”她也欣慰地笑着。
文莉有些不好意思地连连点头称是:“你不但手艺好,而且很有耐心。我一次次地怀疑你,你都没有生气。要是我的话早都发火了。”
听了文莉的赞扬,她笑得更灿烂了,她拿出手机问可不可以让她给自己的作品拍个短视频,文莉欣然应允。
“我以前只是老老实实地给人理发、烫发,手艺再好也就是那些知道我手艺的老顾客常来,我现在也在学习发短视频,学习宣传自己。”她笑着说。
“的确,如今学会宣传也很重要,而且我还想提醒你,以后不要给新顾客说你没上过学,这会引起顾客对你能力的怀疑甚至过早地否定你。今天如果不是特殊情况,听到你说你没上过学时,我可能也不会在你这里烫头了。”文莉说这话的同时感觉就像是在叮嘱自己的姐妹。
她笑着说:“我也没想那么多,我只是想实事求是,我真的没读过啥书么。虽然我手艺好,其实我也挺自卑的。”她有些腼腆地拨了拨额前的头发。
“你为什么要自卑呢?你的手艺和能力就证明了你的优秀。再说了,读书多的人也不见得有多优秀。”文莉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她说。
本来文莉可以走了,但红发女人仍然拨弄着她的头发,耐心地教她平时该怎样打理头发,就像一个母亲舍不得撒开自己刚出生的孩子。
文莉心满意足地付了钱,正要出门时她迟疑了一下,红发女人问她怎么了,她笑着说:“我想抱抱你,可以吗?”她也笑着张开双臂,两个陌生又熟悉的女人给了彼此一个短暂而温暖的拥抱。
对于文莉来说,她收获的不仅仅是一次外表的改变,她相信,对于红发女人来讲,她收获的也不仅是那区区一百块钱。
文莉走出门外,夜色之下,灯火阑珊,街道上人车稀少。她抬头望一眼夜空,苍穹之下,几颗疏醒若隐若现地对她笑着。她想象着丈夫和孩子看到一个全新的自己时的场景,仿佛另一个自己开车朝着家的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