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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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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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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诗人的消失

一、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是一个诗潮激荡的年代,那时的朦胧诗、新生代诗风靡着大江南北,中国诗坛呈现出空前的繁荣,就在那个为诗歌疯狂的年代,我结识了北京的一位诗人。

1990年的某一天,我从《北京青年报》上看到了一则招聘启事,北京一家画报社招聘编辑记者,我尝试着寄去了自己的简历。不久,我收到了他们的回信,大意说:因本刊只招聘有北京户口的,所以你的情况未能考虑,你的条件是可以的,若在京的话,我们定会认真考虑录用的。信的署名是:广明。虽然回信很简短,结果也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还是感到了一丝温暖,内心里对这个画报社和这个人充满了好感。

不久后还是在那张红火的《北京青年报》上,我又看到了一则启事,青年诗人广明的诗集《太阳的保姆》出版,联系地址正是那家画报社。想不到那位广明先生还是一位诗人,同为爱诗的我自然想读一读这位有着一信之交的编辑的诗。于是我给他汇了款,并附了一封信告诉他:我也是个诗歌爱好者,也写过诗,可总感觉写得不好,常常写了就扔了。诗集很快寄来了,还有他的回信,信中说:为你对诗的热情所感动,很高兴认识你这位诗妹妹,望能寄些诗作给我看看,写了东西不要轻易扔了,有时作者对自己作品的把握不一定准确,说不定你扔掉的诗还不错呢?他还说:很赞成你上次应聘之举,虽然当时限于条件未录用,但试试的精神是对的。人生充满着机遇,而机遇稍纵即逝,因此失之交臂是常有的事……也许我是一个值得交往的朋友哩?不信你试试……

没想到一个远在京城素昧平生的诗人会这么真诚地关心你、鼓励你,他的热情洋溢的信充满了诱惑力,使你不能不想与他结交,何况那时的诗人在我心中是那样的神圣。

我一字一句地读着他的诗,如饮甘泉。“我养育着一个太阳/我是太阳的保姆/红红的小嘴咿呀着/我的太阳在歌唱……”

他的诗清新、质朴、明快,让人仿佛在涓涓的溪流中缓缓漂游,获得温润深谥的滋养。这样一个纯朴的乡土诗人,我自然不想与他失之交臂,我给他写了读后感,并寄去了我的一些诗作,他在回信中说:你的诗,有基础,诗感不错,主要问题是写得太实了些,诗的创作除了题材和构思要新之外,重要的是形象的选择和语言的创造,建议你多读些优秀诗作。他还告诉我他正在编辑一本诗集,希望我投稿。

人生何处不相逢。想不到一次小小的尝试,竟结交了一位远方的诗人朋友,说明我们有缘。这以后我们鱼雁传书,彼此放飞着美丽的梦想。他的循循善诱和关怀鼓励,大大地激发了我的创作热情,我也做起了瑰丽的诗人梦。我写了一首又一首,每写好几首,都要寄给他,请他指教,他总是热情地鼓励我,让我多读多写。一个你信任又崇拜的人对你的影响是巨大的,那一段日子我越发中了魔似地沉浸在诗梦里,吟咏着那些从脑海深处喷薄而出的诗句,打发着我的青春岁月,诗作也真的大有长进了。不久他告诉了我一个好消息,我的三首诗编入了《中国当代青年女诗人100家》,将由国家级出版社出版。初出茅庐就入选了全国性的诗集,让我暗自欢呼,感谢上帝,在我亲近了缪斯的同时,还获得了一份珍贵的友情。

二、

就在我沉浸在喜悦与憧憬中的时候,他却突然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收到他的只言片语,我一连写了几封信都石沉大海,是他太忙?还是忘了我?我感到异常失落。在悲观失望中又过去了几个月,突然一天一个熟悉的牛皮信封又放到了我的办公桌上,啊!是他的来信,我惊喜地拆开信,读着读着却惊骇得两手颤抖了起来,他说:前不久,我在河南采访途中被人刺成重伤(系误伤),因失血太多,我在郑州附近的一个乡镇医院里昏睡了四天,醒过来时医生对我说,如果你再晚来五分钟,就永远安息啦!不过现在伤势已好转,不然你永远也收不到我的信了……

他的来信如一道霹雳震颤着我的心房,想不到,他竟遭遇了危及生命的大难,他还在信中第一次向我道出了他的人生经历,他说:我从四川东北部的大山深处走出来,我是一个地道的山民的儿子,我种过田,教过书,接受过再教育,我对诗歌非常热爱,是家乡那些野性的山歌、老人缺牙的故事、民间动人的传说在我心中播下了诗的种子,让我做起了诗人梦。这些年从农村到城市,如今又只身闯入京都,我是靠意志的力量在一步步朝前走,一路拼搏过来,浑身已是血迹斑斑。特别是这次大灾难使我的精神和肉体都遭受到极度的损伤,也使我对生命与死亡及人生的意义有了更深切的体验和领悟……

他的苦难与不幸让我扼腕叹息,他勇于与命运抗争的执着和顽强,却加深了我对他的崇敬与钦佩,在我尚且稚嫩的心中,他就像参天大树一样高大,我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见到他。

三、

梦想终于成真,在1991年那个金色的秋天里,我去北京参加一个短训班的学习,第一次来到向往已久的首都北京,也终于见到了心目中的偶像。那天我们约好在他们报社门口见面,我刚下公共汽车,就看见马路对面一人快步走过来,虽然我们从没见过面,但我一眼就认出肯定是他,他也很快认出了我。两只手终于握在了一起,握得很紧,可打量起眼前的他,我竟有一丝失望,他的形象与我的想像相去甚远,他没有我想像的高大,更没有一点诗人的风流与潇洒。他个子很矮,肤色黝黑,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像酒瓶底一样厚,他的衣着也有点不合时宜,上身着一件深色西服,下面却是一条夏天穿的白色裤子,让人感到他好似生活在两个季节里。我腼腆地说:“真没想到你会这么----”。我本想说这么矮,可感到初次见面这么说不妥,于是立刻打住了。不想他马上接着说:“很矮,是不是?”我抿嘴不答,他又接着说:“别看我很矮,但我还有点气质,对不对?”他的一番话将我逗乐了,接下来我们的谈话就变得轻松随便了。下班后我来到他的住处,让我惊讶不已,他的宿舍小得可怜,大约只有六、七个平米,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几乎放不下什么多余的东西。

“你就在这样简陋的条件下生活吗?”我惊讶地说。

“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你不知道在北京要弄间房有多难,这间屋还是我们从前的办公室呢。”他似乎很满足。

我给他带了一幅铁画来,可一看他这么简陋拥挤的住房条件,我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这幅漂亮的铁画往哪儿挂啊!难道他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写出了那些美好的诗么?

那晚我们交谈了很久,自然谈到了诗,他将他的一本创作手稿拿给我看,上面写满了他的诗作,那笔力遒劲的字我十分熟悉,那一行行整齐排列着的长短句,像钢琴上一排排黑白分明的键盘,标注着流畅的乐章。他用带着四川口音的普通话朗诵着他的诗,低沉的声音里饱含深情,我被他深深地感染着。最后他动情地说:诗人只有在诗的世界里才是真正独立的,心灵才是真正自由的。这些年我如牛负重,像陀螺一样身不由已地旋转着,只能在诗的王国里寻找生命中的乐趣,获得精神的寄托。

在北京期间,我们见了三、四次面,他除了谈诗也谈到了生活,谈到了他远方的家乡,当然也谈到了我们的友情……

一个月的学习很快结束了,我带着几分留念与他告别,他恋恋不舍地说:“就这样走了吗?我多么希望你能留在我身边啊!”他的话让我心中升起淡淡的惆怅,在那条布满梧桐树的林荫道上我独自徘徊了很久很久,任北方的风沙卷起我翻飞的衣裙,我思绪飞扬,……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当然想留在北京,这是我的理想,可当我看到他的艰难和窘迫后,便失去了留下来的勇气,我只能回到我的位置上去,我们也只能是天隔一方的朋友……

四、

日子像风一样的飘过,生命如飞花逐水般地流淌,在家乡的小城里,我结了婚、生了子,完成了一个女人应该完成的一切,而诗已被挤出了生活的边缘。他也偶有信来,总说他特忙:每天除了要完成编务之外,还要拉广告,报社里每个人都有任务,一点写诗的情绪都没有了。

市场经济的大潮如滚滚洪流一次次地向我们袭来,将我们撞击得迷失了方向,诗歌这朵娇艳的花在商品经济的大潮中很快萎谢了,我们的诗梦也在翻腾的商潮中化成了碎片。生活的压力、利益的诱惑,让许许多多诗人抛下诗海纷纷扑向了商海,从此中国诗坛变得沉寂,诗歌也离我越来越远了,我与他的联系也变得断断续续。1997年我出差北京,原以为又可见面了,可打他电话始终没有人接听,我不知他是否还在原来的单位,生活得怎么样,还写不写诗了,我失望而归,心想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又一个新年来到之际,我尝试着给他寄了张贺卡,不想他很快给我回了信,我们又联系上了,我欣喜万分,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他说:我的情况大致如前,没有多大起色,我永远是一个贫困的富有者在负重前行,我的生命里也许永远不会有‘清福’这个字眼。

2003年我到北京参加一个会议,终于又见到了他,他开着一辆半旧的红色轿车来到我的住处,他比以前稍稍胖了些,脸上挂着疲惫,衣着还是不合时宜,虽然多年没见,但我们依然感到亲切,只不过这次我们已很少谈诗,更多的谈彼此的境况,他告诉我这些年他在北京辗转了几家报社,还在一家公司兼职,压力很大,既要组稿写稿,又有广告任务,还有业务要做,太忙,太累。我劝导说:“何苦这么玩命呢?生活只要能过就行了。”他说:“我就是累的命啊!来北京十多年了,终于有了房,有了车,可我付出的也太多。”“还写诗吗?”“诗早就不写了,现在还有几个人写诗啊!”

生活终于改变了他,我发现他已不是当初那个生活在诗歌王国里的歌者,那个质朴的乡土诗人已经消失了,他变得现实,变得现代,变得为生存而活,为金钱而奔波,他让我感到了一丝陌生,还有一丝悲哀,我深知这是生活的改变,是生存的必然,是时代的变迁,我自己何尝不是呢?这些年我不是也被生活改变得面目全非了吗?那些美丽的诗梦不也早已化成物质的追求了么?可尽管如此,我内心里还是有些隐约作痛,明明知道一切都时过境迁,可内心里多么希望他还是当初那位苦难深重又赤诚执着的诗人啊!我在心里呼喊着:你是不能变也不该变的呀,你应该永远是我那诗情奔放顽强不羁的诗哥哥啊!可生活是把杀猪刀,将我们那一点灵气和梦想都悉数绞杀了,剩下的只是一副庸碌的皮囊,这能怪谁呢?生活是残酷的,诗人也是人,要吃饭,要生存,要有滋有味体面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所以,我们都置死地而后生了。

去年初秋,我又去北京出差,希望再次与他相见,我一次一次地打他的手机,可回答我的总是:你拨打的电话是空号。我充满了失落,茫茫人海,诺大的北京城,我到哪儿去寻找他呀?我又一次遗憾地归来,这次他可能永远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虽说如今是信息时代,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可联系上,可别人一旦换了号码你还是会无从找寻,原来手机也是个靠不住的东西。又一个朋友丢了,而这可是个对我人生产生过极大影响的心灵朋友啊!我非常惋惜,这么多年我们只见过两次面,他留给我的除了那本诗集之外就只有那些已经泛黄的信件,那些给过我激情、梦想和渴望的信件,每当重读它们,我就会想起那为诗而狂的激情岁月,就会怀念当年结下的那份真挚的情谊,如今它已沉淀在我的心底成了永远磨灭不掉的美好记忆。

“春天来了,来,让我握住你的手——握成春天的花蕾!”这是多年前他在一封信中的祝愿。如今又一个春天来了,可是你在哪儿呢?

(原载2009年4月26日新安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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