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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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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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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手艺

母亲不是手艺人,可母亲有一身的手艺,从小到大,我们的日子都是过在母亲的手艺里的。

母亲的手不大,手指短短粗粗的,像一根根老生姜,手背上青筋突起,皮下像藏着一条条蚯蚓,手心里有厚厚的老茧,像一层硬硬的锅巴皮,用过去的话说,这是一双劳动人民的手。的确,母亲是个劳动人民,她那双手,干过无数的粗活儿,脏活儿,累活儿,甚至受过伤。母亲出生在农村,小时候家境贫寒,又是长女,她没条件读书,8岁就开始放牛,她的童年是骑在牛背上度过的,放牛娃的生活,养成了母亲狂放不羁的野性和吃苦耐劳的品性,母亲16岁到父亲家做童养媳,用她的话来说,那是一段暗无天日的日子,每天天不亮就被祖母叫起来割草、喂猪,农忙时,锄地、插秧、割稻,样样农活都得对付,大概从那时起,母亲的手就被繁重的农活弄得粗糙不堪了,不过,也正是在生活这个大课堂里,母亲练就了十八般武艺。

日子像磨盘一样转动,母亲一年到头都闲不住,总是随着时令的变化,施展着各种手艺。印象中,童年的冬天,都是从母亲腌菜时开始的,每年初冬,母亲都会买一、二百斤大白菜回来腌,母亲将菜洗干净,晾干,放在一个大木盆里,撒上盐,开始搓揉,只见母亲脱掉棉袄,将袖子高高挽起,一幅上战场的样子,揉菜是个体力活,是要一把力气的,那时的母亲浑身是劲儿,她像搓衣服一样,用力搓揉着白生生的大白菜,直揉得渗出绿色的水汁来,然后装进吸水坛里,上面压一块大青石,大白菜腌个把星期掏出来吃,又脆又嫩,是爽口的下饭小菜。不过,我最喜欢吃的还是母亲腌的香茶,做香菜的工序要比腌大白菜复杂一些,料要好,刀工要好,晾晒要适时,盐、五香粉、辣椒粉、芝麻、香油等调味品一样不能少,江南一带都有腌香菜的传统工艺,母亲很年轻的时候就学会了腌香菜,那时父亲从江北农村到江南的南陵县印刷厂学徒,母亲则两边跑,上半年在家乡种田,下半年农闲的时候就到县城住上一段时间,那会儿母亲比较清闲,就跟着父亲的师娘学会了做香菜,这手艺一直伴随着母亲,从青年步入老年,从乡村走进城市,母亲腌制香菜的技艺随着岁月的流淌,也越来越精湛。我上大学时,同寝室的人,都会带一些家乡的特产来,互相交换着品尝,我让大家品尝的就是母亲做的香菜,又辣又香,味道鲜美,尝了第一口就放不下筷子,一瓶香菜很快就吃完了。虽然如今满大街都是那些小作坊加工的香菜,味道也很鲜,但感觉是放了太多的味精,哪有母亲做的那种天然、原生的鲜味哩。除了腌白菜,做香菜,每年冬天母亲还要腌咸鱼、咸肉,灌香肠,煮饭时切几块咸鱼肉,或一两根香肠,放在饭锅里蒸,吃饭时揭开锅,顿时,扑鼻的香气,像雾一样氤氲升腾,还没吃,腮帮子就渗出了口水,特别是到了纷纷扬扬的雨雪天气,买不到菜,都是这些咸货当家,咸鱼咸肉特下饭,只一小块,就能吃一大碗饭,不像现在,满桌的山珍海味也吃不下几口,在那些个寒冷贫乏的冬天,母亲都是用这些咸货滋养着我们的味蕾。

正月里闹元宵,我们总能吃上母亲亲自磨的元宵,我们家的一个石磨子,母亲用了数十年,常见母亲坐在小板凳上,一手握着磨盘上的木柄,一圈一圈地旋转着,另一只手一勺一勺地舀着泡在水里的糯米,放进磨子的“嘴”里,母亲的手臂转一圈,磨子就“吱呀”一声,像个听话的奶牛,一会儿,糯米就变成了牛奶一样稠密的浆汁,母亲磨的元宵面又细又粘,吃在嘴里像绸缎一般韧滑,不像外面买的,掺了太多的大米,吃起来又粗又硬。母亲还包得一手好粽子,每年的端午节,母亲会早早买回几捆粽叶,泡在水盆里,端午前一天开始包粽子,一包一大盆。我不爱吃粽子,却喜欢看母亲包粽子,只见她用三片粽叶,卷个圆锥型的小桶,抓几把糯米放进去,用手将米塞紧,然后用粽叶尾部盖住口,如果是小脚粽,则窝成一只小脚的形状,再插一片粽叶在上面盖住口,最后用一根事先剪好的纳鞋底线,一头用牙齿紧紧咬住,一头绕在手上,用力将粽子紧紧捆住,不管是三角粽,还是小脚粽,母亲都包得紧致有型,棱角分明,像工艺品,特别是小脚粽,真像旧时女人的小脚,端午节一早,我还没起床,就闻到了浓浓的粽香味,啊!母亲的粽子已经煮熟了。

母亲的手受过一次伤,那是她进城后,在机械厂当电镀工的时候,一次上夜班,母亲帮一家单位加工削猪刀,抛光时,刀不知怎么一下子飞掉了,找了半天也找不着,一位同事突然指着她的手说:俞师傅,刀在这儿哩。母亲一低头,看到长长的小刀子斜插在她的手背上,她竟没有知觉,母亲一咬牙将刀子拔了出来,血飙了老远,同事们吓坏了,将她送到医院,一下子缝了4针。那时的母亲真勇敢,哼都不哼一声,我隐约记得那晚母亲是被人送回来的,我已经睡下了,从此母亲的手背上留下了一条像蜈蚣一样的疤痕。就是这双粗砺的、受了伤的手,不仅能干粗活,也能做细活,母亲的针线活一直不赖,小时候,我们的衣服,都是母亲一针一线缝制的,至今记得母亲用两块大手帕,给我做了件小汗衫,穿在身上特别凉快。后来家里买了缝纫机,母亲学会了自裁自做,每到过年母亲都会给我买块花布,做件漂亮的棉袄罩衫。母亲那双拿过锄头的手,也能拿细小的绣花针,家里的枕套、缝纫机套,还有我穿的白衬衫上的花,都出自母亲的一双巧手,她绣的花,针脚密实,色彩搭配协调,很有立体感,像一幅幅花鸟画。母亲喜欢做鞋子,每年冬天,我们都有新棉鞋穿,平时也总见母亲偷着空纳鞋底,母亲是个戏迷,特别喜欢听家乡的“倒七戏”,经常是边哼着小戏,边一下一下地抽着长长的鞋底线,母亲纳的鞋底密匝又厚实,新棉鞋穿在脚上合脚又暖和,走起路来“嘣、嘣”响,母亲不识字,从不看书,可她有本旧杂志,里面夹着厚厚的鞋样儿。

记忆中,我唯一比母亲做的好的是打毛线,起初,打毛线也是跟母亲学的,小时候穿的毛衣,也都是母亲打的,只是母亲打的是比较简单的平针,我后来买了一本《上海棒针编结花样500种》,学会了各种高难度的花样儿,可母亲看不懂书,只得请教我,可我总是缺乏耐心,讲了几遍,她还不明白,就觉得她又笨又烦,说话就比较冲了,搞得母亲很生气,她最恨别人冲她了。后来,日子越来越好过了,我不织毛衣了,直接买羊毛衫穿了,可母亲还坚持打毛线,她甚至打了一件比毛呢还要厚实的毛线大衣,有十多斤重,我打心眼里佩服母亲,她比我这个所谓的大学生牛多了。

母亲没进过正规的学堂,年轻时只上过几天夜校,认得几个字,她一向自嘲为大老粗,可她的语言却生动如花,一出口不是句谚语就是句歇后语。她一生几乎没拿过笔,我只看过母亲写自己的名字,她也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到老了连名字都不会写了。母亲写字像画画一般,一横一竖写得歪歪扭扭,母亲的名字笔画多,比较难写,她姓俞,她总告诉别人是“人则”俞,可中间的“嗣”字写起来颇费劲,要磨蹭半天,但她的“珍”字却写得很漂亮,特别是收尾的三撇,一撇比一撇长,有层次感。没有文化的母亲,却养了个喜欢写字的女儿,记得我出第一本书时,父亲调侃母亲说,想不到大老粗的女儿还能写书,听了父亲的调侃,母亲也不生气,嘴咧得合不上,我知道,母亲心里欢喜着,她为我骄傲。遗憾的是,我出第二本书时,母亲已不在人世了。母亲病了大半生,那么多年她都是拖着一身病,为我们操持的,家务活儿,几乎她一人包了,我们淘汰的衣服,母亲穿,我们吃剩下的汤汤水水,母亲舍不得倒,撑破肚皮也要喝下去,还唱着戏里的词儿逗我们:“东瓜也是汤,南瓜也是汤,将我个老先生当个储水缸。”我们被母亲逗得前仰后合。

母亲生过五个孩子,只存活了我们姊妹三个,小时候的我,体弱多病,没少给母亲添麻烦,母亲到哪儿都将我带在身边,有时连上班都带着我,做为老汗女儿,我也总是享受母亲更多的温暖。至今记得我过麻疹时,起了一身的疹子,奇痒无比,又发烧,还不能见风,母亲用一件黑衣服蒙住我的头,背着我,连夜赶往医院……类似的记忆就像电影胶片,至今还常在脑海里回放。“文革”后的那段日子,是我们家最艰难的时候,祖母去世,父亲去了五·七干校,姐姐下放农村,母亲带着十一岁的哥哥和七岁的我在家艰辛度日,她要上班,要做家务,要管我们吃喝,淘气的我们还经常打打闹闹,给她添麻烦。那时的母亲,被生活绑架着,干什么都急匆匆的,上班、下班、买菜、烧饭,一阵风似的刮来刮去。而我每天最期盼的时刻是傍晚时分,站在母亲下班的路上,望眼欲穿地盼她回家,从太阳西落等到暮色苍茫,每当看到母亲划着两手走来了,我就像一只惊喜的云雀,张开翅膀飞进她的怀抱;可如果迟迟看不见她的身影,我就落寞得像只孤雁,在沉沉的暮色中无助地徘徊,那时的母亲是我的全部世界,是我的太阳,更是我的大地。后来我工作了,母亲病退在家,她也常常等我回家,那时调到一个新单位,工作特别忙,经常晚上搞活动,回来都半夜了,总看到母亲站在半路上迎我,见到我就埋怨:“怎么到现在才回来?急死我啦!”我却不耐烦地说:“有什么好急的?又不是小孩了。”却不知母亲在风口里已站了多时,她那份焦虑和担忧,我竟不知去体会。

母亲在操劳和病痛中,一天天苍老,直到老得病得不能呼吸,其实,我最心痛的时候,并不在母亲的葬礼上,那天,我并没多少眼泪,我看着她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睡着了一般宁静安详,我哭得最凄切的是三天后,去复山,哥哥捧出母亲的骨灰盒的那一刻,我崩溃了,泪水流成了河,因为母亲变成了灰。

母亲是一个人的仓库,既有物质的,更有精神的,那些不经意的,常被我们忽略的东西,其实早已流进了我们的血管,与血液融合到一起,成了爱的浆汁。一天中午,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小憩,迷迷糊糊中,竟被母亲临终前的一句话惊醒,“我就要…看不见…你们了…我、舍不得…你们啊…”,那断断续续颤抖着的声音,贴着我的耳朵,如此清晰,像雷声撞击着我的胸口,我一下子弹坐了起来,抚摸着“嘭、嘭”乱跳的心,半天缓不过神来,难道母亲真的来到我的身边?可她老人家离世已经六年多了呀!这么多年来,她说的最后这句话,仿佛躲在生命的某个角落,不时跳出我的脑海,惊得我泪流满面。

              (原载2021年第四期《作家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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