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上,我到苹果湾下村,工作上路的时候闲着没事,就想跟人杀两盘,便向支书打问村里谁的棋下得好,支书想了想,说,张红福,对,数他下得好,不过这人别扭,为人处世另是一套。
说杀就杀。摆好棋盘,张红福先占了红方,很不客气地说,县上下来的干部,棋术一定不赖,不客气了,红先,主动,才能取胜。我使出了自己最凶的招数,连连向他进攻。他有些儿难以招架,但还是稳住了阵脚。维持了一阵子,我组织的第二次冲锋又令他十分紧张,但他不慌不忙,以静制动,终于使我失去了最得力的卧槽马。紧接着,他连连发起攻势,真是兵败如山倒,没一会儿功夫,我便败北了。
接连三盘,张红福都胜出,我觉着脸上无光,想想他说的红先主胜的话,似乎有些蹊跷。就问,你的棋艺果然不错,跟谁学的?他不冷不热地回答说:“好叔叔,只可惜,他还不知道啥叫马别腿呢。”我被他的话弄糊涂了,好叔叔谁呀?想问个底细。他说,反正是个好人,穿补丁衣服,吃群众的饭掏钱掏粮票,还给群众办事,跟群众一个鼻孔出气儿,不像现在的干部,嫌贫爱富……
当场我就张红了脸。这回下村搞帮扶,在村里吃饭也没掏钱啥的,他这不是在挖苦我吗。
从他家出来,才上大路,就听见张红福高声大气地说:“怕个啥,得罪了他天不下雨呀,帮扶又帮不到咱贫困户头上,还不是肥肉上添膘,人家的指标,早都分给有酒有肉的富裕户了!”
那天的晚饭,是派到张家后村的张三家里,但人家喊了我两回,我都借口感冒,没去。
晚上我跟村长的老婆说起在张红福家下棋的事儿,村长的老婆说,张红福是咱村里的文凭最高的人,前几年搞苹果修剪,使村里人都增了产增了收,从前年落实计生政策,他老婆被强行节育后,他人就变得古怪起来,无论对村里的乡上的干部,都恨之入骨。
那晚,我要求村里召开村民大会,专门讨论工作组的吃饭问题,作出决定,吃饭由村上统一安排,必须给群众付足生活费,并约法三章,工作组、乡村干部无条件带头遵守。
那晚,张红福也出来了,他和我目光相遇时,下意识地低下头去。
这些天,村里人都在栽种工作组下达的苹果树苗,又是春播春种期间,全村人都忙得屁股打脚后跟。有一天,我去找张红福,他女人说他栽树苗去了。我问她咋没去,她说,咱家分了两百株,他一个人两天足够,就留她在家里干些杂活。我问她家几口人,她说五口,两老人,他们小三口。我算了算,不对呀,这次我们给全村投资的树苗人均要达到一百株以上,她家怎么才两百呢,想来又是村上的干部做了手脚。我又问,村里以啥为标准分摊的?女人说,好像是按劳力吧。
回到村委会,村里的干部们也忙着栽自家的苗子去了,只留下文书一人在为群众领取树苗。一打听才知道,村里果然按劳力分配的,剩余部分全给了重点户。我很生气,这么重要的事情,连我们工作组都不知道,咋整的嘛。当我顺手翻了翻重点帮扶户名单时,果然正如张红福所言,都是点名堂家里殷实的人家,大多是个体户,还有在外地工作的,包括村社干部,他们都成所谓的重点帮扶对象了,他们每户分到五千株苹果树苗,还有几户上了万。
简直是胡闹,乱弹琴,这明显违背了帮扶原则嘛。我便临时私自决定,停发树苗,晚上召开村社干部大会,同时,通知张得喜、张红福,还有张有奎、张成付几个群众代表参加会议。
没等文书关好房门,我便甩开大步,上果园找张红福。走出村口,我一想,又折回张红福家里,请他老婆带我去。张红福的老婆叫刘雪明,一路上也不跟我多言语,问啥说啥。我说假如给你们几家十万株树苗。建一个大型果园,你们愿不愿搞?刘雪明停下脚步,很奇怪地瞅着我,大概是在掂量我说话的可信度。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说,你跟我开玩笑呢。我说,我还真的这么打算,为啥呢?你家红福有文化,懂得苹果修剪技术,一准能干好。不可能的事!我说怎么不可能,这回我们给你们苹果湾投资了五十万,光运来的树苗已经三十万了。我知道,可是村里的好事啥时轮上过我们几乎贫困户,我们不叫人整治就算万幸了。我说这回帮扶的对象,就是家庭收入在两千元之下的贫困户,你们几家最符合条件。刘雪明说,这我晓得,可你们的指标都弄好了,还不是全部给了富裕户,哪有我们沾的边啊。我说,这倒不见得,定了的还可以重新调整,就像我们工作组吃了的饭,还可以给群众补饭钱一样。这回我找红福,就是要跟他商量这件事。真的?真的!我这一关,已经通过了。
和风中,刘雪明说,这是红福多少年的梦想啊。
为了保证晚上的会议取得成功,我们工作组的人临时召开碰头会,晚饭时,我又叫上村长专门去支书家,简单地交换了意见。
十多天以后,全村的果树苗全都下了种,村里人大都忙着种洋芋,种黄豆了,只剩下重点户们还在果园忙乎。一天我来到张红福家承包管理的园子里察看,没几天功夫,他已经通过动员亲戚,招雇小工,把十万株苗子都植好了,一排排一行行看着十分齐整,这果园,算张得喜、张有奎、张成付几家贫困户合办,占了半条沟,几十亩土地,很壮观。
不久后,我跟张红福杀了一个下午。我们这回杀得解恨,张红福心情也特好,发挥得也很不错,结果是两个人不分胜负。
太阳落下西山沟的时候,他媳妇刘雪明把饭菜全都摆上了桌面,还把就近的我们工作组的小赵也叫了过来,看着那么丰盛的酒菜,我有点犯踌躇,这?张红福说,违背了你的约法三章了吧,你放心,不让你白吃!
我想红福也不至于哄我,也好,那就不客气了。饭后,张红福说,这样吧,咱俩再杀一盘,谁胜了谁请客,掏今晚的饭钱咋样?
这回,红福硬是抢着占了红方,我知道他求胜心切,他也以为胜券在握,才这么敢于挑战。而我自然不能马虎,要是胜不过他,我的约法三章怎么办?
拉开战局,他立刻组织攻势,并且一个劲儿压着我的棋子,尤其是马,总让他给撇住腿,一直无法前进,我只好暂时防守。我的棋步步为营,走得很稳,他不断侵入我的阵地,棋子之间彼此不能相顾,大都是铤而走险的招数。
我突然停下来,要他说说当年的“好同志”怎么跟他下棋的事儿。他说,那是他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住队干部老郝瞧着他机灵,便教他下棋,教他“车走直路象飞田,马踏日字跑翻山”,他有事没事就背,有回老师让他背课文,他脑子一时没转过来,就把“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背成了这句,差点挨了老师的教鞭。他说他从未胜过郝叔叔,上了高中,参见学校的象棋比赛,才晓得有马别腿这回事。当初他跟郝叔叔下棋,见日字就跳马,遇炮踏炮,见车踩车,踏着老王爷就算完蛋,才不管马别不别腿呢。红福说,他心里挂念了这么多年,如果没能遇见郝叔叔,好歹要说说清楚,当年那些胜胜负负,去掉马别腿,应当是另一番样子吧。只可惜,这么多年过去,再也没有见着他。还有,郝叔叔在队里社员家吃饭,回回都会付饭钱,村里人都叫他“好同志”,我们也喊他“好叔叔”,工作上,他总是真心实意为群众办实事,办好事。
听着张红福的故事,我陷入了沉思,以后还是要坚持我的约法三章,尽管现在村里人不计较一顿饭钱了,但这是我们应该坚持的原则嘛。还有,我们工作中经常会遇着棘手的事情,这不正是“马别腿”吗,这回来苹果湾帮扶,多亏张红福别了我们一腿,及时纠正了工作上的失误,这个马别腿,还真的值得研究啊。
这盘棋,最终还是我赢了,张红福无话可说,只得按我的约法办事。
———《中国贫困地区》1998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