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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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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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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大院的回忆

李家大院的回忆

说起老家洛塘李家山的李家大院,我立马就会想起大院的主人顺山哥来。

打我记事起,顺山哥一家就住在李家山这个诺大的古旧的院子里,当时也不知顺山哥给李家山人当大队书记当多久了,反正人们已经开始称他为老支书了。那时候,顺山哥看上去已经显得有些苍老,高高的个头,满脸的胡须,说话高喉咙大嗓子。他那胡须,好像从来没有刮剃过,也没有见长,好像一块荒地里长着的野草,无人打理,全靠自生自灭。这模样在我的记忆里,一直保存了好多年。后来只要提起顺山哥,想起老支书,脑海里就会重现出这副形象。

老支书李顺山跟我母亲同宗,都是三房家的后人。虽然他年龄比母亲大好多岁,按辈份他得把母亲叫姑姑。母亲为了尊重老支书岁数大,从来没喊过他的名儿,也不称他支书啥的,只叫“杨兴他大”,老支书的大儿子李正林,奶名叫杨兴。我们兄弟几个,都亲热地唤他大哥。50年代末,就是上一代人都晓得的“五八九年”闹饥荒饿死人的时候,母亲的娘家人,我的大舅二舅先后饿死了,嫁到临村刘家沟的母亲,一心想回娘家立门当户,守娘家人的香烟台,几次几番求告他帮忙。当时政策吃紧,办这事比登天还难。得亏顺山哥多方协调,想尽办法,我们家特别是我母亲才如愿以偿,回迁李家山。这事,母亲念叨了一辈子顺山哥的好,嘱咐我们兄弟几个,长大后无论有没有出息,千万千万不能忘了你们大哥。

顺山哥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是个典型的文盲,可他为人耿直正派,公平公正,遇事敢作敢当,是一个合格的好支书。他善于把对李家山人不利的事情,坚决拒之千里之外,保全大家的切身利益。大集体那年月不分青红皂白,好多事情,有理也说不清。顺山哥从来没有给群众上过纲上过线,没有冤枉过,也没有平白无故整治过一个社员群众。在那动不动可能被揪出来,被批斗,不知不觉就会被赶下台的荒诞岁月里,顺山歌常常不得不应应景,做出六亲不认的样子,用大话吓唬吓唬社员,甚至故意骂一些比较难听的粗话,替大家遮风挡雨。其实顺山哥嘴臭心好,当面凶神恶煞一般,背地里心慈手软,有事给大家担当着,帮社员开脱,从没干过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吃人害人的亏心事。日久见人心,时间长了,日子久了,李家山人便把他信任到骨子里头去了。多年以后,人们回想起来,都说,还是老支书水平高,挡得住水土。

顺山哥祖上家业兴旺,到他这一辈赶上乱世,大院也被地主恶霸占了,他一个巴掌拍不响,还给富人家当过放羊娃。为此,顺山哥从小对共产党毛主席感恩不尽,对党的政策记得牢靠,把得准,吃得透,令人信服。那些年虚报浮夸成风,我们盘底公社更多大队书记,争先恐后互相攀比上报粮食产量,有的甚至上报亩产2000斤,只有顺山哥实话实说,报了200斤。上面的人追问,他说李家山高寒阴湿,老鹰都不拉屎的地方,这个产量到头到顶了。随后公社马书记暗示他引导他能否再高一点,他一甩袖子走人,丢下一句话“你们背着良心,编瞎话吧,只当我放了个狗屁”,气得马书记半天说不上话来。没想到,这次报上去的数字,后来成为核定各大队上缴公粮和统销统购粮的依据,全公社就数李家山核得最低,以后才勉强填了个饱肚子。这事,李家山人后来才慢慢知晓内情,他们打心底里感念老支书,感叹他的精明老练。

70年代中期,家乡大搞集体生产。公社要求相邻的大队,整合起来,统一土地,统一生产,统一分配。盘底公社好多大队都率先进行了重新组合,顺山哥顶住风头,死活不搞这个统一,偏偏搞单干。那两年,大会小会,顺山哥都少不了挨批评,挨斗争,好多人都看他的笑话。两年后,公社又要求大队分小队,继续维护原来的样子。这样折腾的结果,好多大队的土地拥有量发生了很大变化,造成了一些大队人多地少,一些大队土地优劣调配不均衡,一些大队生产资料占有不合理。而李家山人,却不存在这个问题,一切保持原貌。特别是后山里那片茂密的集体针叶林,面积数百亩,没有被临近的大队分摊掉。这回,人们对老支书顺山哥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那些年,老支书顺山哥的威望,如日中天。曾几何时,他在大院里咳嗽一声,李家山人的地皮都要颤抖一下,只要他在高音喇叭里喊一声“开会了”,大人们立马放下手里放不下的活计,齐刷刷蜂拥而来,一户都不缺少。

顺山哥一家7口人,老伴儿为她生养了5个清一色的儿子,全家人住在一座解放那阵重新分配回来的李家大院里,听说这大院本来就是他们祖上在同治8年修建的。这院子说大还真不小,上房7间,下房7间,两侧的厢房各5间。单是一个用石头打磨铺得平展展的场院,就比普通人家一座屋子还要阔大。正房和厢房窗户上雕刻着精美的图案,正房廊檐下方的石刻,更是美仑美奂,十分气派。那两扇5寸厚的松木大门,至今完好无损。大集体那些年,就在这座大院里,上演过无数精彩的故事,开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会,住过不知多少县里公社派来的驻队干部。别看顺山哥没文化,开会讲起政策来,头头是道,有条有理。好多上面派来的干部,对他心服口服。上面有什么新政策新精神,顺山哥只要听过一回,就能牢记于心,而且能用自己的方式,一字不落地传达下去,贯彻下去,落实下去,简直是个奇迹。好多驻队干部看上他的本事,下队时争着抢着往李家山跑,来了搞工作省事儿,清闲逍遥,。

能够记事时,对顺山哥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关怀我们吃饭。那时我家火烧了房子,穷得一无所有,无立锥之地,一家人曾在他家大院里借住过一段时日,大概一年时间吧。每次他家煮好了豆花荞麦面或者玉米面节节饭,都要叫我们兄弟几个过去吃,或者很坚决地叫老伴儿端来一些。顺山哥对我们,不是光说说表面话,也不是虚情假意随便招呼一声,而是真心实意关爱有加。那年月,谁家孩子都多,细粮都缺,都不容易。母亲经常叮嘱我们,打小要长点志气,不能随便占便宜,不得无故吃旁人家的饭。每年过年,顺山哥家杀了年猪,不但叫我们吃个饱,吃个够,还要给我家一些猪肉,让母亲过年时给我们炖。那年月家乡人贫穷,却团结和睦。如今人们吃穿不缺,反而缺少了这样的和气,这样的真情。记得村里人过年杀了猪,要把左邻右舍甚至全村人叫来美美地饱餐一顿。一般一家子一个代表,关系好点,叫两个。吃法也简单,在石磨上磨一些包谷米,加一蓝野菜根,和着猪肉片一锅炖了,一人盛一碗就吃。当时的猪肉,不肥也不腻,不但吃着香得要命,闻着都得流口水。如今人们吃肉,都成了负担,瘦了还想瘦。当年遇上红白喜事或者过年过节才能能吃顿肉,人人爱吃肥肉,肥肉解馋,过瘾。顺山哥家杀了猪,每年把我们兄弟5个全叫去,叫我们吃饱吃好。顺山哥家大姐也关爱我们,吃着吃着,她还会偷偷给我们再加一勺半勺肉,我们嘴里推脱着不要不要,心里却暗自高兴。

一年后,我父亲夜以继日地奔忙,终于修好了三间土坯房,我家就搬出大院了,不过顺山哥对我们家的好,依然如故,没有一丝儿减少。那年父亲在四川给人干活,年三十回不了家。顺山哥晓得了,专门给我们家送来些年货。说实话,那年我家还真一无所有,母亲正一筹莫展。顺山哥此举真是雪中送炭,母亲谢天谢地,再次叮嘱我们,永远记着这份情意。其实我们一点也没做到,晚年的顺山哥不抽烟,不喝酒,连喝茶都戒了,想敬奉他也没有途径。顺山哥的老伴儿,我们的老大姐,知道我们家连豆花饭都吃不上,每次去她家窜门,老大姐三次五次给我们劝饭,非得叫我们吃上一碗,才肯罢休。老大姐还会讲好多故事,像西游记柳荫记的故事,乾隆下江南的好多故事,我都听她讲过。那时我上小学三四年级,虽然从她们家搬走了,但我家兄弟多,经常去他们家睡觉,夜里她就给我们一帮娃娃讲故事,有时一直讲到半夜鸡叫。她们那5间厢房,有两间通厅,她一个讲,我们七八个娃娃在听。那阵她家西边的大灶房成了队上的仓库。小麦上场,社员打场装仓,晚上会烙新麦面馍馍吃。我们一边听故事,一边等着吃馍馍,物质精神两不误。

1976年,从收音机里听到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的消息,老支书顺山哥一个50岁左右的大男人,竟然在家里嚎啕大哭,给我的震憾刻骨铭心。几天后公社召开追悼大会,数千人齐唱东方红太阳升的时候,他又一次放声大哭起来,全乡干部群众一齐哭出声来,那哭声惊天动地,响彻云霄。现场来凑热闹的孩子们下坏了,也哇哇大哭。那回,10多岁的我也跟着大人们去了,也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回。后来,我还问过顺山哥,大哥你咋哭得那样伤心!顺山哥立刻庄重严肃起来,毛主席他老人家是我们的大救星大恩人啊,没有他,我们能有今天嘛。我就不敢再多问了。现在想起来,顺山哥确实是个真性情的人,爱憎分明,毫不掩饰。

改革开放的新时代到来不久,顺山哥觉得自己再当支书年龄偏大,不适合形势和工作需要,主动退了下来。退休后的他,最不愿意做的事儿,竟然是下地干活,这事似乎有点奇怪,也许他一辈子很少亲自下地,干农活儿不太利落吧。当然他也不会闲着,全村人都在忙着勤劳致富,他咋会袖手旁观呢。随后便主动承担起家务活,推磨,挑水,做饭,喂猪,样样都干得津津有味,有条有理。那时儿子们一个个长大成人,他又开始照看孙子。顺山哥身体硬朗,说话做事还那么高声大气,光明磊落。儿子媳妇们有点不周不到的地方,他也不藏不掩,实话实说。5个儿媳妇中,总有不喜欢他的性格和方式的,有时不免口角。老支书也不计较,儿子们出门打工挣钱,奔向小康,他在家吃苦受累,从不诉说谁的不是。人前人后,总是念叨儿孙们的好,儿媳的好,直到作古而去。

心直口快,一生公道的顺山哥,终老的时候,还在忙着干家务活儿。武都洛塘农村,家家户户都支着一扇小小的石磨,叫手磨子。人们把泡软的黄豆用手磨子磨成浆,煮好后用酸菜水做成豆花,豆腐,吃起来清香可口,做起来也方便容易。那是90年代初一个盛夏的下午,顺山哥为给地里锄玉米的儿媳做顿可口的豆花饭吃,就洗干净磨浆的小石磨,打算磨一锅浆。可他还没有来得及把小石磨转动一圈,突然昏倒在地,不省人事了。顺山哥明明患了脑益血,无以抢救而逝去,可村里人都说,老支书心地良善,生前没有亏人害人,所以死得这么轻松,这么没有受罪。人们对顺山哥的辞世,夸赞不已,向往不已。也许,这就是乡亲们对顺山哥一生的肯定和评价吧,纯朴的山里人,往往把那些赞美之词,都深深地埋在心底里,不会随便说出口来,即便有所表达,也只会这么平实,这么含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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