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 脸(外一篇)
皂角树人日怪。一怪是谁家娶媳妇,将公公绑缚于村前的皂角树上,一天内不许离开,胆敢逃跑,等于承认自己不是省油的灯,一辈子被人笑话。
另一怪即打孝子。老人过世,当孝子的,会遭到村里小伙子们用皂角树枝鞭打。这事,千真万确。当初,皂角树人只打不孝顺的儿女,后来慢慢扩大到侄儿外甥,甚至更多亲朋好友,打得有点日怪。
王家老爷子过世那回,皂角树人打孝子打得就日怪。
说起皂角树老王家,没人不伸大拇指。人家两儿子,一个比一个能耐,一个比一个出息。王麻子房地产老板,家产数千万。老二爬上了县城一所中学校长的宝座,吃香得不得了。
王麻子开大公司,据说赚的钱村里人都不敢想。不过去年他承包建筑一栋楼房,差了村里人数十万。皂角树人记着这茬,私底下骂他修啥楼呢,羞脸,连村里人的血汗钱都不给。
王家老爷子不爱去城里住,偏待在乡下,陪着作古的老伴。以往,儿子儿媳常回家看看,顺便捎带些绿色食品回去吃新鲜。日子久了,来得就稀疏了些。这年秋天,老人突发脑溢血,一口气没喘上来。等两个儿子赶到,已经入殓了。
晚上,搭好灵堂,摆上香案,燃起火纸。村里好多年轻人手上,早已握紧了一根根皂角树枝,呼呼地摇着。等一个长得肥肥胖胖,一脸麻子的人刚跪下,一顿“噼里啪啦”的乱棍便雨点般落下来。
哎哟,咋乱打人呢?
打的就是你,打死你这不孝子!
我王总朋友,来给老人上香的。
剥了皮,我们也认得你这张麻子脸。
哎哟,真错了错了。
胖子已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了。
还敢不认帐?年轻人们气不打一处来,劈头盖脸,抽得更欢。
丢下不管老人,良心叫狗吃了?
哎哟,我良心狗吃了!
挣那昧心钱,抓药吃呢?
哎哟,我抓药吃!
皂角树人打孝子,打得有理有据,一旦下手,决不手软。打谁,心中有底,会打得挨打者心服口服,最后达到打黑牛惊黄牛的目的。
这回,真的弄错了。他们把王麻子的客人,长得王麻子一样肥胖,也一脸麻子的信用社张主任,臭打了一顿。
等王麻子慌忙赶来,晚了。哎哟,看看你们,净胡来。张主任这老虎的屁股摸得的,还想不想要工钱,啊?
张主任平白无故挨了顿打,反倒学乖了。几天后,主动贷款王麻子,令他如数兑付了乡亲们的工钱。
城关一小学教导主任张二胖,一双眼睛长在头顶上,看上不看下。王校长老爹住院,张二胖晚晚去给病人捶背洗脚,涮尿盆子。学校老师们瞅着,纷纷把嘴撇向耳边,嫌他丢人,羞脸。皂角树人记着这茬儿哩。
刚打错了张主任,偏偏张二胖就屁颠屁颠地来帮王校长料理丧事。几个年轻人瞅准机会,使个眼色,一起呼啦围上去,把张二胖和王校长堵在了灵堂里。小年轻们故作糊涂,不打王校长,只打张二胖。打一棍,问一声:
叫啥名?
张二胖。
哪村的?
槐树坡。
槐树坡在皂角树河对岸,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不认识啊。
帮爹,洗过脚?
没,洗过。
到底,洗过没?
哎哟,没。
给爹,捶过背?
哎哟,没。
狠狠打!
皂角树人知道张二胖在城里买了新房,携妻带子享福去了,把老爹一人撂在乡下。这次不再装了,就打他那明目张胆。
这顿棍,把张二胖也给打醒了。他匍匐在地,啪啪搧自己的嘴巴,狗哭狼嚎般哭诉:我坏了良心,猪狗不如,天打五雷轰。
一个老人看着,抹泪说,这娃不赖,借别人灵堂,哭自己爹娘呢。
过后张二胖回家看爹,饭后扯闲篇,爹听说儿子去皂角树守夜的事心疼,就说:给你叮嘱过,皂角树人胡来呢,你咋就忘了?
张二胖眼睛一酸,羞得泪水长流。
祸 根
惊蛰一过,太阳立马暖和起来,社员们开始忙活农业生产,赶二月二“龙抬头”,得把家家户户牲畜圈里挖出来沤好的土粪,集中背到种玉米的地头去。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
红瓦房山高路远,上地的路十分陡峭。背一天土粪,少说要淌一背篓臭汗呢。背粪这活工分记得多,黄栌条编成的一小框3分,鼓励大人娃娃都去挣。年轻人爱省力气,还想多挣工分,就少不了投机取巧。
社会念完高一,辍学当了记分员。他常常蒙哄黑娃,黑娃30来岁,光棍一条,浑身上下都有劲,算四肢发达头脑简单那号人物。他的背篓比别人阔大好多,用黄栌框装3框,还装不满。他回回哼哧哼哧背到地头,背篓的粪早给社会偷着装得天满地满。怪,怪了,这,这咋,越背越沉了呢。黑娃说话口吃。
男男女女笑叉了气,看着黑娃也跟着嗨嗨傻笑,大伙越发笑得东倒西歪,肚子生疼。社会心想,大伙这么乱笑不好,时间长了黑娃会闹明白。不久,社会想出个新招。一天晚上,趁着月光,他悄悄来队里人堆放空背篓的地方,捡了两个新一些的,把背篓中间用黄栌条撑起来,下面空着。二天背粪,看着装3黄栌框,其实下边空半截。与此相同的背篓,不用再量,直接记9分。大家看着,睁只眼闭只眼。偷着给黑娃背篓里添粪的事,便让利给寡妇小翠和别的年轻媳妇们了。
听听那一路上清脆欢实的坏笑声,她们肯定又得了手。
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眼看全队的土粪即将背完,运送工作告一段落时,黑娃晓得他背的粪为啥越背越重了,还知道了“半背篓”的事。因为后来每天天不亮,有人去抢社会的背篓。黑娃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一把掐死这个坏东西。
黑娃出手毒辣,悄悄做了一回手脚,把社会的魂都吓丢了。那天早上,没等月亮落下去,队里就开工背粪了。半黑半明的月光底下,社会继续背着半背篓粪土,轻轻松松跟着大伙儿爬坡,好不容易走上高高的山梁,人人满头满脸汗水淋漓。
歇脚时,紧挨着社会歇着的小翠,突然大叫一声,呀,蛇,有蛇!
大伙回头一看,一条不大不小的菜花蛇,爬在社会靠近后脑勺的背篓上面,伸着长长的信子,东张西望着,看着叫人又恶心又害怕。
快,黑娃,帮他弄弄。小翠小心翼翼走近黑娃,一副亲昵的样子。黑娃见小翠替社会说话,更来气,一鼓劲背起粪土要走。黑娃,求你,这事数你会弄。小翠拉住黑娃的衣角,黑娃迈不开步子。
那,那,让他叫我,叫我一声“黑爸”。大伙一听,啥话,敢让记分员叫他“黑爸”,他黑娃还想上天去!按红瓦房人的辈分,社会该喊黑娃“黑爸”的,只是谁拿黑娃当棵葱呀。昨晚,白晃晃的月光底下,守在小翠屋前的黑娃,忙活半天,好事都没得逞,只有继续暗暗躲着等机会。后来一个影子飘来,轻轻敲了敲屋门,吱呀一声,影子便鬼一样闪了进去。
黑娃一定认出了这影子,社会好像没有细想,便响亮地喊了一声:黑爸,饶了侄儿吧!
黑娃也响亮地应一声,哎,娃,这就对了!不过,给老子听亮堂了,往后再敢乱来,我割掉你那祸根!
这个黑娃,胡言乱语。有人觉得黑娃过分了,咋这么整人呢。不过屁在哪儿臭,社会心知肚明。
黑娃放下背篓,伸出一双大手,稳稳抓起社会背篓里的菜花蛇,轻轻放在地上,随之狠狠踩了一脚,嘴里诅咒着:祸根,祸根。月亮落下去,天亮了,原来,黑娃踩扁的只是一根草绳,花里胡哨地,像蛇,也像那祸根。
就说嘛,二月二没到,蛇咋会出洞呢。事后诸葛亮,早点咋啥屁都不放一个出来?
现场的人笑得嘎嘎地响,有人笑得掉下眼泪,有人裤裆里都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