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年前,父亲突然撒手人寰,离我们而去。5年来,我时时刻刻都在思念着他,几次想试着写点东西,以寄托哀思,但一直没有写成一篇通畅的文字,从而也无法表达自己深深的缅怀之情。
我的父亲,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总是一副苍老的样子,直到故去。父亲的名字,如今除了我们兄弟几个之外,恐怕再也无人知晓。街坊邻居,亲朋好友,全都有些淡忘。就连孙子辈的,提起刘福才三个字,感觉也十分空洞和陌生。想来,一个平民百姓,谢世之后,很快就会从人们的记忆中淡去,最多只能活在儿女们的思念里。有的连一个家族,一个村庄都超越不了。
其实,父亲在世时,不仅在我们那个村子里很有威望,在周边的十里八乡也有一定的名气。人们常常伸出大拇指,夸赞父亲是一个庄稼把式,种地很在行,单是那个农时,就把握得准确无误。而且特别吃苦耐劳,靠种地供俩大学生。可如今,时过境迁,再也无人提及了。想想,倒也无可厚非。像父亲这样躬耕山野,默默无闻,只能养家糊口的草根农民太多了,就像大海里的一滴水,就像森林里的一片树叶,就像田野中的一杯土,过于普通,过于平常,也太容易被忽略掉了。
我的老父亲,一辈子都在种着玉米。父亲从小生在农村,长在农家,十多岁就能拾掇地头的农活,甚至比大人们侍弄得还好。那时候,父亲也上过几年学,但念到初小四年级,遇上国民党拉壮丁,就跟二叔东躲西藏,四处逃命。后来还跑到东北鞍山,当了几年炼钢工人。这是父亲一生中最辉煌的一段时光,可那年月生活紧张,呆在厂子里也混不饱肚子。父亲一气之下,就回到家乡,结婚生子,踏踏实实当了农民。从此,父亲几十年如一日,再也没有离开过土地,没有停歇过种玉米。从互助组到农业社,从大集体到责任制,父亲一直在家乡的土地上,把东山的日头背到西山,面朝黄土背朝天,辛勤耕耘了40多年。父亲一生71年的生命历程中,充满了苦涩和艰辛。
我的老父亲,最热爱脚下的那片黄土地。父亲一生,除了种地,什么也不会。种起地来,父亲却精于其道,得心应手。就算同一块地,连片交界,同时耕作,同时下种,甚至下同样的种子,施同样的肥料,收成也会截然不同。这事人人称奇,实际上源于父亲对土地的投入和热爱。
父亲不仅会种地,也爱种地。他对土地忠贞不二,从不弄虚作假,欺瞒土地。春种秋收,他要深耕细作,精心侍弄。闲冬腊月,他要积肥松土,养育土地。父亲的经验不仅是庄家一朵花,全靠肥当家,他还要把土地像孩子一样精心喂养。父亲种地,舍得投入,不光投入超常的劳动,也要投入真挚的感情。每一颗幼苗,父亲都要细心呵护,生怕营养不够,有啥病变,就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所以,父亲耕耘的黄土地上,年年都有好收成,年年都是硕果累累。父亲从不辜负季节,也不辜负土地。多一份劳动,就多一份收获,就是父亲的硬道理。
我的老父亲,一生都在用生命呵护着生命。父亲一生,艰辛劳动,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养育了我们。从1962年大哥问世,到1975年小弟出生,短短10多年时间,我们弟兄5个先后来到这个世界上,致使父亲肩上的担子不断加码,越来越沉重。然而,父亲硬是凭着一双长满老茧的手,一双跑陕西下四川的腿脚,以及用生命唤起生命的信心,昼夜劳作,不停奔波,拼着性命养活喂大了我们。
在那样极端的岁月里,真不知父亲是怎么熬过来的。祸不单行的是,就在1970年,一场大火把我家的全部家当化成了灰烬,变成了浓烟。转眼之间,我家就一无所有了。而且厄运接踵而来,二哥挖山药从悬崖上摔落,头上至今留着沟壑。我体内生疮,要赶紧剖腹手术。四弟掉进火塘,伤得体无完肤……父亲的日子,就可想而知了。然而,就在这样艰苦的境况下,父亲还先后供二哥念完高中,供我读了师范,供五弟毕业于师专。大哥和四弟硬是自己不念,才没有上好学。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呀。父亲一生,用生命养育了我们,也用生命塑造了自己。他用勤劳和汗水,换来了生命价值,换来了应有的尊敬。
我的老父亲,还给我们留下了许多念想。父亲也是一个余味悠长的人,是一个无法完全透视的生命个体。在他一步步走向生命尽头的时候,给我们留下了一些百思不得其解的话题。晚年的父亲,竟有了强烈的虚荣心。村里引水架电,他一个花甲之人,偏偏要冲锋在前,号召群众,不过还真有一点凝聚力。可惜的是,全村通上电不到两年,他就辞世了。他带领邻居们从两公里远的地方引来的山溪水,是从一座大山地下流出来的天然矿泉水,喝着清香可口,沁人心脾。村里所有老人弥留之际,都要喝了一口这个水,才能闭上眼去。可父亲还没有喝到这口水,他发病几小时后,就滴水不进了……
年迈的父亲甚至经常摆出一副很有成就感的样子,做什么事都自以为是,特别是进入新千年以后。他帮五弟修房,硬要叫跟我和四弟的房子排成一排,说,长长一排,好看。就为图这个好看,他自作主张,喊来亲戚朋友邻居,三下五除二,把一座自己一手一脚建筑起来的老院子拆坏了。因为拆的七零八散,去年地震一震,我们出生成长的老房子完全成了废墟。为这事,那年五一回家,我毫不客气地数落了父亲一顿。没想到两个月之后,就在这一年农历6月2日,父亲患脑溢血突然亡故,给我留下了终生的遗憾。
更多时候,父亲不愿再提及含辛茹苦的过去,却喜欢说说眼前的事情。他爱听我们回家说单位上的事,爱听孙子孙女说学校里的事,经常聊到夜深人静,他也不打瞌睡。父亲也爱给孙子、重孙辈的小娃娃们谝自己在鞍山当工人时的事情,吹嘘自己当过一段生产队长的光辉事迹,显得十分幼稚可爱。遇上红白喜事,父亲还爱给村里人谝谝三国、水浒故事,夜以继日,乐此不疲。他在家里,忙着许多事情,但稍有空闲,他还会经常抱着一本章回小说反复阅读,记牢靠了,等下次有了守夜的事时,再给村里人讲述。
如今,父亲就静静地躺在他生前耕耘过的黄土地里,躺在太阳低下歇息。太阳每天从他的坟头升起又落下,他终于享受了闲散和永恒。出于自我安慰,也作为纪念,我们给父亲打造了一座石碑,很古老的那种,立在坟头。在我心里,却立着另外一块碑,一块忠于土地,热爱劳动的丰碑。将来,我要重复父亲的这种耕耘,因为年年新翻的土壤里,会长出更多的质朴和善良。而且,父亲耕耘过的黄土地,是肥沃的,富有的,也是充满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