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长一段时日过来,赵一钱二孙三一直都在玩着一种麻将新招,夹二条。听说,这种玩法也是从四川龟儿子那里传来的,像前几年流行的偷着和一样,灵活,愿和不和随自己,有弹性,没有非和不可的硬性规定。夹二条另一好处,即三个人玩,解决了常常三缺一的问题。加二条不要万,只需统和条两门牌张子,夹着二条翻一翻,夹不着跟平时相同。和牌者须得有一翻才成,夹上二条,或者有一杠,暗杠也算。还有码好即可听牌,和了也是一翻,平和只能自摸。
刚开始玩钱二有抵触情绪,玩几回就上了瘾。夹二条和牌快捷,有时牌码好就能听上,有时还有天和,即庄家码好牌,就和了,天和算满和。刚开始,钱二十几圈不和牌,连连输过好多场。多年一直陪他们搓麻的李四,周五,王八他们,那一段时间都有事情,李四升了职,闹了个一把手局长当着,忙了,天天开会,王八正谈恋爱,迟叫早叫都在“嘘”,神神叨叨地。回回三缺一,钱二也抵触不了,只得顾全大局,凑合着玩,一开牌,就贼娃子打官司,场场输。
当然,孙三打心底里也不喜欢这玩法,他觉着比起四个人玩血战到底,夹二条没有回旋的余地,点了炮得来二一局,血战还可以当场挽回损失。孙三也不言语,机会对谁都均等,输赢靠运气和手气,技术含量有一点,不过不打紧。再说,他们三人玩,也不图赢钱,耍的,混时间。不赌大的,玩完,够三人撮一顿就行。玩来玩去,输输赢赢,肉烂了在锅里,一吃一喝,皆大欢喜。赵一钱二天天爱说大气,孙三自我感觉,自己满大气的。怎么说,这点小钱还输得起。这些说法,原本来自赵一,如今看来,孙三也全盘接受了。每回只要赵一电话召唤,孙三头一个到场,乐乐呵呵坐等钱二,并且想好言词,见面先狠狠敲打一下他。
那天,赵一和孙三早到老地方,左等右等,钱二迟迟不到场。一小时过后,钱二才气喘吁吁跑来。赵一问:钱局长忙啥?回答说县上集中检查卫生,单位派他顶差,查完,才赶过来。孙三冷笑一声,嘿嘿,当那号狗屁局长弄啥,不如上吊算了。偏偏钱二嘴硬,说一把手安排,咋好意思不去,还有县上领导参加呢。啧啧,听听,大概你过去检查工作惯了,喜欢指手画脚那一套吧,说不定有点官瘾了,狗改不了吃屎了……
孙三还没有说完,赵一接上话头,不冷不热地说:是啊,堂堂一个副局长,这样重要的工作,咋能不积极参与呢?好在,三个人玩笑惯了,不计较这些。玩到中途,赵一往往心平气和地说,唉,吃好玩好实落,当个小官,算个球。接着,他还会更加语重心长:都是秋后的蚂蚱了,还蹦跶个啥,消停消停吧。这话听着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也是三人的共同心声。孙三不言语,钱二心想他这也是在自我安慰吧。
还有几次,也是人大抽调的调研组,或者拆迁组,也有钱二参加。有几天两个人轮番叫,钱二都说忙着工作呢不想夹。下次聚在一起,赵一孙三两位又得热潮冷风一顿。孙三说,看看人家正宗人大领导,都在这里游手好闲着呢,你咸吃萝卜淡操心干啥?钱二只得忍受着。赵一听着孙三这话,也别扭。不过,往往这天,钱二必输无疑。等他输了钱,赵一孙三两位哈哈哈只顾乐,也算抓住了钱二的软肋。两个人编排一个人,钱二当然在劫难逃。整他个心情不爽,不输才怪。听说弄这个副局长,钱二还花了点。这家伙有钱不请自家兄弟,去搞腐败,不整他整谁。
赵一在人大工作,都奔五了,还是个委员会的主任,前途暗淡无光。他的心思,也早就不在工作上,单位上爱去则溜达一趟,不爱去就可以不去,也没有人追究。四十左右的时候,他还有点想法,还想过弄个啥生意之类的试试,可始终没有出手,也不敢出手。活到这个岁数,他也算见过些世事了,这年月啥生意都不好做,人多手稠,投资多,风险大,不如这样凑合着过个小日子算了,心静。
人一旦活过四十五,就慵懒起来,反正黄瓜打驴,多半截去了,还瞎忙啥。再说了,上点年龄,看着那些细枝末节的烂事情,烦,也不屑。啥事情都弄不成,上班又无聊。人活着,总得有个寄托,占着心思才成,赵一便玩上了麻将,而且乐此不疲。每次设摊子叫人,他首当其冲。夹二条这种玩法,也是他跟别人学来,再教会钱二他们几个的。好在,小城人看上去也都如此,那么多休闲娱乐的地方时常爆满,说明大家都看透了,学会了生活。
钱二,孙三,还有李四周五都是赵一的同学同乡,想玩,要玩,当然唯他们莫属。钱二当完乡镇书记,还挂了个社保局的副局长,孙三也当过书记,可调进城里来,连副职都没有捞上一个,成了民政局的正科级干部。要说起来,孙三比赵一还逍遥。原先,大家都喜欢喝两盅,隔三岔五,轮流做庄,相互喝得醉意朦胧。大家都能喝的那些年,钱二孙三都还在乡里,每次进城,赵一都会率先叫他们喝一场,那时候的赵一,也还真的挺大气慷慨,一月的工资全请朋友们喝光,还要尾欠一点酒钱。喝起来也拳高量大,干净利落。从那阵开始,钱二孙三对赵一佩服得五体投地,都称他大侠。随后,免不了互相做东,彼此请喝。心情好的时候,钱书记孙书记还会请去唱两首。这两年过来,几个人身体都出了毛病有了耽搁,提起喝酒就异口同声:不喝,不喝,坚决不喝。说搓两把,都说,来来来,输钱不怕,只要不伤身子。
今年满满一个夏天,三个人全靠夹二条打发炎热,三天两头总要战一场。玩着玩着,都玩出境界来了,和牌都和得古怪。赵一爱和夹张子,比如碰了八统,他偏要等着和那唯一一张八统,和了算一翻。钱二爱听夹二条,回回爱往这儿靠,也爱弄清一色,经常硬着头皮留一门牌,往往就拆了搭子给人点炮。只有孙三想得开,打牌顺其自然,不想弄那样大,可往往还能和上巧七对,常常出人意料,尽和了满牌,或者自摸了小牌。他两人死守着夹八统夹二条,往往互相盯着不往出打,谁也和不了。细细算一账,今年夏天,钱二一直处于偏输的状态,孙三偏赢,赵一玩个平手。赢了,孙三自然高兴不已,少不得领着二位找个地儿消费去,赢的少点吃碗牛肉面,多了就涮火锅。三个人吃着乐着,尽兴才散。
秋天到来的时候,孙三一回想,才明白过来。其实,还是人家赵一划算,回回白吃啊。钱二倒是输定了,自己赢了却没有装进兜里,还要忙着弄吃弄喝。这不,赢了,不如输了好。这么想着,孙三暗暗佩服赵一,真是个老滑头,老油条。他那样宣扬着,说喜欢和八统,其实是个托词。他故意这样做,是要让钱二给自己点炮,输钱。赵一肯定坚持着和不了,也不给人点炮的原则的。有多少次,孙三看到赵一故意拆了搭子,为着不给人点炮。这样,好牌一定赢,差牌稳住不输的状态就成。这么想着,孙三总觉着有点被人家玩弄的味道。
钱二孙三私下就商量,外面的饭伤胃,干脆不请吃了,搞点纯利润,自己请自己。赵一一听,也明白他们的意思,欣然接受。可也蹊跷,从建军节开始玩到国庆,赵一常常赢个盆满钵满,钱二孙三口服心不服,输得多了,还主动约起赵一来。赵一当然有求必应,场场如约而来。那段时间,真是神了,赵一还和那种夹张子,偏偏和那个唯一的第四张,偏偏就能和了,还自摸,还杠上花。就连钱二喜欢听的夹二条,也成了赵一的专利。同样夹二条,人家就能和,能自摸,钱二却只有掏腰包的份儿。不过,赵一也还很有自知之明,连续赢两三场,就主动做东请一下二位,图个心理平衡,钱二孙三再也无话可说。
过了国庆节,孙三说有个啥事儿,好久都不上场。赵一就又联系李四凑手夹二条。那段时间县上班子换届,书记县长们都忙,也在观望,没有人开会安排工作,下面的同志们才舒了一口气。这样,李四也陪着赵一钱二玩了几回。可没有想到,李四夹二条的技术高多了,他那玩法跟赵一一样,也偏偏爱和个夹张子有翻的那种,还有夹二条,回回都能夹上。李四一上场就压住赵一,场场稳操胜券。
当然,麻将桌上,李四一边打牌,一边还聊些换届的事情,谁谁谁当了书记了,谁谁谁当了县长了,还有人大主任,政协主席的人选。不愧是一把手,李四信息就是灵通。说起人大副主任,这回还提拔了两个委员会主任,资历都没有赵一深,还都比赵一年轻些。李四还说,咱们的孙三,跟新上任的县长关系可铁了,说不定这回还能有点啥形势呢。钱二是个有心人,聊着这个话题的时候,他发现赵一很不自在,几次拿牌都拿错了地方。
赵一好长时间都没有叫人夹二条,电话也打不通。一天钱二在街上碰见他老婆,问赵主任哪去了,他老婆乐呵呵地说,我家老赵上班去了,这以后上得可积极了,有时连饭都顾不上吃,嘿嘿,笑人。
随后,钱二孙三想玩的时候,便叫李四,或者周五,还那样玩。有一天玩了几把,李四说,出事儿了,知道吗。都问啥事,李四压低声音,赵一不知犯了哪门子邪,戳了分管他的人大副主任两刀子,多亏没出人命,要不然就更麻烦了。县上已经成立了工作组,正在查。
钱二和孙三听着,只互相对望了一眼,轻轻感叹了一声,啥话都没有说。钱二心想,人是一坨肉,神仙都摸不透啊,那样精明的赵一,咋能犯这样的傻呢。
——《金田》2014第9期、《大森林文学》2014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