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情绪

一

地震那天四月初八，红瓦房人记得牢靠。四月里麦苗刚吐穗，望去，绿油油一片，风来，一浪推着一浪。玉米苗出土不久，没有五寸长，正该松土间苗。这个时段，正值红瓦房人农闲。只要种完玉米，剩下的农活，轻松多了。至于间个苗、上个肥、锄个草啥的，老人孩子就能对付。趁农闲，大男小女们出去打一阵工，赶六月六割麦前，运气好点，还能挣一把回来。

没想，这天留守在家的红瓦房人，迷迷瞪瞪经历了一场大地震。当时一声轰响，大地摇摆晃荡，山上飞石乱滚，尘土飞扬。村子里喊声四起，鸡飞狗叫。过后，人们看着满地的碎片，透亮的屋顶，裂缝的墙体，坍塌的圈舍……全慌了手脚。接下来，村民们彼此间开始了叙说，无休无止的叙说。三个一堆，五个一伙，描述着共同的经历，重复着共同的感受。有人想到，得赶紧给儿子儿媳打电话，让他们回家，可因为停电，啥信号没有，红瓦房的一切，暂停。

农闲农忙，红瓦房人早晚都会集中在村头——一座古旧的红瓦房场院边，没完没了地拉拉家常，有滋有味地扯些闲篇。这是红瓦房人的传统，不知流传了多少年。红瓦房种种信息传播，种种是非制造，种种话题加减，全然来自这里。经历了地震，逃脱了灾难，不幸之中又万幸的村民，一点好心情没有，天天到这里扯闲篇的劲头，却有增无减。

一天过去，两天过去，三天过去，红瓦房没有一点动静。只是偶尔有从外面回来的人，带来一些消息。说震中在四川，中央领导都飞去了，部队也开进去了，送去了无数救灾物资。红瓦房人听着听着，开始埋怨起来。咋就没人管我们哪，我们后娘养的吗？人们甚至想起，村里好久没听到村干部的动静了，好久也没开过村民大会……

说起开会，鬼娃的爹先开了腔：开个屁，村支书早喊着不当狗屎干部了。哟，怪不得村里啥动静没有，原来是村干部们日的怪啊！年岁不大，还在上初中的六指也附和着：不成，得找他去。对，出这么大的事，没见着他出来，咋行。人家不当干部了。谁说不当了，那叫占着茅坑不拉屎。接着，一起闲聊的左贵、胖子的娘、五全的女人，全愤愤不平，连小学生李小梅也说了句粗话。

这样的闲言碎语，一般都像长了腿似的，很快会钻进支书李二狗耳朵里。李二狗不吱声，照样忙里忙外做生意。村里人老实本分，说几句野话，放几声闲屁，说者图个嘴上痛快，不顶啥用。这两天，李二狗正忙着进货，进一批方便面，还有彩条布之类。赚钱，李二狗是个行家里手。村里人过年，他靠年货赚；村里人生病，他靠医药赚；连谁家死了人，他卖鞭炮花圈烧纸也能赚一笔。

李二狗是红瓦房的新贵，有钱有势。背地里人人憎恨，当面却没人敢说半个不字。李二狗上过两年卫校，会瞧个病。居家过日子，有老有小的，谁还没个头痛脑热啊，迟早也有求着人家的时候。他不当村支书，也得罪不起。再说，李二狗村支书的名头好歹还在呢，也没有人宣布撤销，人家啥时候想当，又当着了，谁敢惹呀！红瓦房的事，迟早得他说了算。村里人各人打着各人的算盘，那些上了年纪的人，考虑事情毕竟更周全。大家商量，不要说风凉话了，找几个能说上话的人，去求求人家，赶紧先把灾情报上去正经。理倒是这个理，可冲李二狗那德行，能把村里人的事当事？

那是几年前，乡里提倡村干部年轻化，红瓦房换届改选。不知人家背地里搞的啥勾当，平时令人恨之入骨的李二狗，神不知鬼不觉，顺顺当当成为了红瓦房的支书。李二狗当选以来，一点儿村干部的样子没有，做群众工作更不着调。李二狗做惯了生意，一切唯利是图，回回有利靠前，有事躲远。村民们后悔选错了人，但有话只在背地里说，当面屁都不敢放。

红瓦房可不是个落后村，前些年一直是全乡先进。那时村支书李贵喜，无论退耕还林，计划生育，无论综合治理，税费收缴，年年都得头奖。换届过后，乡上干部很少到红瓦房来过。为此，红瓦房人要想通路、通电、通水，门都没有。村里人人知道，这事都是李二狗害的。他一毛不拔，惜钱如命，连饭都舍不得叫乡上领导多吃一碗，耽误了红瓦房的建设。往后，村民们从心底里看不起李二狗，这个为富不仁的家伙。人穷反倒大方，穷大方嘛。一旦有钱就变质，越有钱越小气抠门。

前些年红瓦房周边村社，修了路通了电架了水，只红瓦房啥都不通。比起来，红瓦房条件还领先一些。一来上山不高，坡度不大，投入不多，引水还有丰富的水源，省工省料；二来全村要钱有钱，要粮有粮，办事底气足，群众基础牢。偏偏这种好事，红瓦房人沾不上边。有村民跑乡上咨询，说，红瓦房没上报申请，没列项。全村人对李二狗，恨得咬牙切齿。

后来，全县普遍推进，太阳才照耀红瓦房。施工时，李二狗不但不领头挂帅，积极配合，还在村里说风凉话。自己算定迟早要通，老早没想着去跑，给大家省下一笔不小的集资费，大家伙还该感谢他。话一出口，几个年轻人悄悄捏紧了拳头。还听说，施工人员在他家吃了几顿便饭，他折成价，分摊给了村民们。

至于李二狗为啥不想当村支书，村民们说法不一。有人说李二狗去年私吞五保户李社社供养费的事，叫人家亲戚查出了猫腻，他掩饰不过，给人家作了退赔。还有，他占用村里粮食直补增加额的事，有人上访反映，新来的乡党委王书记当着全乡干部的面，狠狠批评了他，弄得他差点钻了老鼠洞，好久无脸见人。这支书，他真不好再当下去。还有人说，李二狗爱勾搭女人，人家男人个个想生吞活剥了他。他要再敢当，那几家男人会打折了他的腿。他这支书，当到头了。

二

余震一直继续，白天、夜里，没有任何规律。小心留意，不震，想着太平无事，却地震了。四月八那天的情景，红瓦房人一辈子都忘不掉。至今，人们还有天摇地晃的感觉，个个心有余悸。震后，大家纷纷跑李二狗的门市部里，购置些材料，扎一个帐篷，亡羊补牢，防震。

扎一个能够遮风挡雨的帐篷，还不怎么容易。要有支架，篷布，遮挡，还得选个好地界，空旷，平整，安全。再说，村里大多老人孩子，拾掇这活计不利索。有些人家，地震过后好久才扎好。红瓦房人向来爱攀比，弄啥事，总跟别人比长量短。避个难、扎个破帐篷，也要比比论论，笑人。

这回，数六指、左贵家扎得漂亮，人家祖辈会个木匠手艺，出手就有鼻子有眼。大家比来比去，李二狗家的帐篷最牛，最高贵。不过他家帐篷不是扎的，现成的军用帐篷，崭新，深绿色，有门有窗，宽敞明亮。问问，李二狗诡秘一笑。李二狗家这顶帐篷，生生令红瓦房人羡慕了好久。其实他家压根用不着帐篷，刚刚修好的三层小洋楼，地震一点也没震着。

　评论着、对比着，等待着。地震过去十多天，村上乡上还不见一个人影下来。随后村里许多在外面读书的学生回来了，一些在外务工的年轻人看了新闻，也都急急忙忙返了乡。红瓦房灾情如此之大，乡村干部竟然无动于衷，横竖没人过问。这回的大地震，举国震动，世界震惊，全国全世界人民都在奉献爱心，关怀灾区。红瓦房却平静如初，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李朝阳也是及时返回乡的年轻人，他前脚进门，后脚就去找李二狗，质问他为啥不管红瓦房人的死活。他老子李贵喜、媳妇刘巧巧全吓坏了，好说歹说，才把他劝住。村里的年轻人闻讯而来，说正等朝阳回来呢，这回要把李二狗的病治治，不吃凉粉让板凳，别占着位子不办事儿。李贵喜看着这帮吃了火药的年轻人，隐隐中觉得，闹不好，红瓦房要出事。

新近两天，李二狗开始在村里走动了，还带着文书四明。李二狗叫四明把各家各户的情况摸个底，登个记，要给乡里上报灾情。过后有人透露，李二狗在另一个镇上当副乡长的小舅子，前两天来过红瓦房，给李二狗出了啥主意，莫不是说过，有灾有难时，当个村官还能沾点光得些好处的话吧。再说，当干部的忌讳叫人赶下台，有人赶，更要当着。还有，他可能早就知道这帮年轻人都回村了。

李二狗这一路下来，却更加惹火了好些村民。遇着灾，遭了难，人们都指盼着政府的救济，都一个劲儿地叙说着自家的损失，眼前生活的困难。李二狗每到一户人家，张嘴就是好的，好的，打着官腔，群众都不爱听，不高兴，怕他这样说了，不痛不痒地打个报告了事，可就坏了。有几个心里搁不住事的户主，当场就跟他争吵了起来，弄得他没法下台。多亏四明给他打圆场，说摸底归摸底，上报归上报，到时给你们把数字报高点，不就行了？

到了李朝阳家，三言两语，说吵就吵了起来。当时一帮年轻人都在场，周围的村民也围拢来，你一言我一语，质问李二狗为啥不给群众办事，为啥不上报灾情，还有的趁机发泄，说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那些年轻人，对他意见多了去了。眼看要把事情闹大，朝阳的爹——老支书李贵喜才及时出面，稳住了事态。老人狠狠地挖了朝阳一眼，说，滚！朝阳只好气冲冲地跑出了院子。

看在老支书的面子上，几个年轻人也不再言语。老人深情地对大家说，地震是天灾，人所不愿，在劫难逃。不要性急，相信二狗会给我们尽快上报灾情，也会尽量争取政府救助。大家要团结起来，共同抗震救灾，不能窝里斗，啊？回头他又看着李二狗，李支书，你说呢？李二狗点点头，嘴里说着，好的，好的。

李贵喜也想不通：这娃娃咋回事，这时候，还敢跟群众搞摩擦，不自找没趣嘛。不当了，干脆利落些。要当，把大家的事办好。回头，老人还劝说那些年轻人，该干啥干啥去，把房上掉落了的瓦片盖一盖，把该堵的墙洞堵一堵，夏天来了，怕暴雨袭击，还有蛇蝎什么的。光等政府照顾，也不行，看来这回灾情大，政府可能一时顾不过来。

早上在朝阳家这一闹过，李二狗又装模作样查看了十多户人家，他吸取教训，群众说啥，先应承着，这样进展快。下午到了五全家，本来厢房上下四间，李二狗硬要算两间，才争辩了几句，五全伸手给了李二狗两嘴巴。李二狗懵了，等两道火星闪过，才像饿狗扑食一样扑向五全，连撕带打起来。两个人立刻扭在一起，四明和五全的女人，死掰硬扯都不顶用，只一会儿，两个人弄得满头满脸血呼呼的。五全的女人见势头不对，站在院墙口，大喊，来人呀，出人命啦！

人命没出，这架打得却残忍可笑，五全把李二狗的一只耳朵，活生生咬了下来。五全也受了伤，脸上手上到处是血。李二狗的女人进门扯着嗓子乱骂，骂李二狗，骂五全，也骂五全的女人。赶来的亲房邻居，一个个吓得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得亏朝阳赶来，才喊，快往医院送。早上还喊着打李二狗的胖子、鬼娃都有车，没人提说，飞也似的跑去开了过来。

还好，大家急匆匆把李二狗弄到乡卫生院时，正好张院长值班。张院长看着李二狗呼呼冒血的耳根，问，耳朵呢？大家不知如何回答，这不，耳朵没了，才找您啊！快找去，回去找咬掉的耳朵去，再迟点接不上了，快！听院长这么说，朝阳好像明白了，拽着鬼娃往回跑。一路上，朝阳不停地给家里打电话，叫所有等在五全家的人，全部出动，找二狗的耳朵，大家心要细，眼要亮，还要快。过一两分钟，他又打回去，找到了么？对方说，没有，找遍了，没有。

当时，好多人乱成一团，在地上踩踏半天，这会咋能找着一小块咬掉的死肉？一言不发专心开车的鬼娃突然说，在五全的身上找。朝阳这样打了电话，一会儿，那边回话，找到了，被咬掉的耳朵血糊糊地沾在五全的衣领里。朝阳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朝鬼娃伸了个大拇指。

年轻人们忙得快，李二狗耳朵最终接上了，手术很成功。从手术室出来，朝阳突然就哈哈大笑，这一笑，没完没了。鬼娃和几个村里人，想了想，也放声大笑起来，连二狗女人、张院长也跟着笑。朝阳说，他早想笑，可那阵忙着，顾不上，这阵闲了，好好笑一笑。笑一会儿，瞅瞅还在昏迷中的李二狗，看看李二狗刚刚包扎好的耳部，大家又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连续笑上一阵子。

三

红瓦房村支书叫人咬掉耳朵的事，很快传开来。起初，人们只是笑谈，没有听说过这事。还有那回头找耳朵的过程，也好笑。如果当时掉落下来，正好有只鸡、有只猫或狗，叼走或吞掉咋办，那李二狗不就成“李一朵”了。有人说，咬人家耳朵那五全也“五不全”，心毒啊，敢活脱脱把人耳朵咬一只来。两家或许有杀父夺妻之恨吧，咋打架打得那样经典？李二狗平常为人处事太过头，太张扬，常常拿事不当事，拿人不当人，要不，谁咬他耳朵弄啥，炒菜呀？

故事传到了乡政府。乡上干部对李二狗本来没好感，乍一听这事，痛快地笑话了两天。这事，少见，搞笑。后来王书记觉着不对，毕竟李二狗在抗震救灾，作为党委政府还是应当支持。于是，王书记安排张秘书买些补品、水果，带着尹乡长到医院看望李二狗，顺便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李二狗却不是省油的灯，他暗想，这回逮着机会，要治治五全的病，给李朝阳一伙一点颜色看看，压压他们的嚣张气焰。当着书记乡长的面，李二狗添油加醋，把五全描述成钉子户、难缠户，举报他平时在村里胡作非为，这回不铐上一铐子，他这村支书当不下去。说着说着，竟然带着病痛，双膝跪在病床上。王书记、尹乡长看他这样，一甩袖子走了。

红瓦房人平时嘴硬，一旦真的出了事，还是心软了许多，觉着五全下嘴太狠了些。此刻，大伙的心理天平，鬼使神差倒向李二狗这边。当然也没人指责五全的不是，咬是应该的，该咬轻一些。全村人知道，李二狗跟李五全一个太爷的重孙，两家关系一直贴心，不分你我。后来五全弄了顶绿帽子戴上，两家才慢慢生分起来。像李二狗这种见一个爱一个的色狼，教训教训也好，不过不该把耳朵咬下来！

李二狗住院那天，五全也喊头痛肚子痛，请了大夫在家里打吊针。没别人的时候，老婆说，装也要装几天，以备将来二狗扯皮找事。这样打了几天吊针，五全不干了。说，以后随他怎么弄，这样作假，急死人呢。

不久，乡上给红瓦房一车救灾物资，面粉、大米、清油、方便面，还有彩条布。乡上的意思优先分配重灾户、特困户，解决群众的燃眉之急，缓解干群关系。正当抗震救灾的关键时刻，千万不要节外生枝，乱上添乱。其实，红瓦房人的生活，也只有一两户困难一些，多数人要钱有钱，要粮有粮。要说灾情大小，全村上下一模一样。要分轻重，可能房子越多，灾情越大。房子多的农户，条件不就更好吗。这不，救灾物资有了，却无法分配。四明老虎吃天爷没法下爪。村长还在外面打工，只有等李二狗回来再定。

有这好事，红瓦房又一次热闹起来。人们翘首以待，眼巴巴等待着党和政府的关怀，好像政府给的米面吃起来会香甜一些。其实大家都图一种心理平衡，别人能享有，能得救助，自己后娘养的？不然，红瓦房人不差这点物资。还有的人不耐烦，打电话给李二狗，给乡政府，给县政府。李二狗以养病为名，高低不放话。四明知道群众情绪大，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怕又闹出事。李二狗故意不提这茬，四明提起来，他假装睡着了。

一些不明真相的群众还在责怪五全，不是他不稳当，惹是生非，红瓦房多少救灾物资都分配了。冒冒失失的李朝阳，又要出头露面，去找李二狗说事。他爹劝阻了他，说，朝阳啊，最近老实点，别乱来，往后你看着，红瓦房还有事，千万别赶那个热闹。事实确实如此，李二狗迟迟不分配物资，明显在向乡党委政府叫将。李二狗想，我开展抗震救灾搞工作，被人打成这样，他们不管，不如把事情再闹大些，看有没有人管？

果然，不出三天，红瓦房还真出了大事。

红瓦房群众哄抢救灾物资，县公安局数十名警察连夜出动，把十七八个哄抢者抓了。按说，这罪名抓多少都应当。抓进去的人里头，有五全、左贵、胖子、李社社这些，大多平时爱跟李二狗为难较劲的人，还好，没有李朝阳。一时间，全县轰动。很快，县上主要领导批示，调查组进驻红瓦房。包括五全咬掉村支书耳朵的事，也一并进入调查范围。

一夜之间，红瓦房出了名了，也成为众矢之的。可红瓦房人觉得这事蹊跷，到底抢没抢救灾物资，他们自己十分清楚。

那天，好像有人传话，叫村里人都来领物资。大家有前有后，都去了村委办公室，那里没有一个村干部，不像要分配什么的样子。一些有事的人，离开了。闲着没事的，一直在那儿等候。等到中午，还没有消息。下午又有人吵着去领，人们又去等候。等了半天，四明才磨磨蹭蹭地来了，给群众解释说，乡上分给我们的救灾物资，还没有全部运回来。村委会决定把运回来的一小部分，先分给困难户。而后四明在那里念了一串名字，人们这一听才明白，哪里是什么困难户呀，都是李二狗的亲戚和一些跟他相好的人家。

群众当时有议论了，怎么会这样，太过分了。这家伙欠揍，这不是明显腐败吗？无法无天，没有规矩，欺人太甚！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发着牢骚。李二狗的弟弟李三狗，因为排行老三，平常大家都叫他老三。老三听着这些议论，自然很不服气。都别他娘放狗屁了，有本事你把这米面抢了去。他抬高嗓门，吼这么一句，像在故意刺激大伙儿。

左贵性急，听着这话，腾地站了起来，说，老三，狗仗人势啊，你妈才拉狗屎放狗屁呢，你们这跟抢有啥两样？左贵，你才吃了几天饱饭啊，敢骂人？有本事你抢啊，抢啊！老三明明在挑衅，左贵是硬气人，不会转弯，反而亮开嗓门喊起来，抢就抢，你吃得这米面，老子也吃得！

这边骂着，旁边乱纷纷的群众也不清楚情况，本来愤愤不平，一听说抢，全动了手了，一小卡车米面，立刻被在场的人一抢而空。其实念到名字等着领的，还有抱打不平的，两手空空。不过，抢了米面的人，谁也没有离去，在看风向，等事态发展。老三像早就准备好了，正在等待这个情况出现一样，立刻拨通手机，大声叫着，抢了，抢了，真抢了！就那几个坏蛋弄的，没有朝阳，有五全，对，有，都有，也有。在旁的人知道，老三那是给李二狗告状呢。打过电话，老三像完成了重大使命似地，悄无声息地溜了，跟他一伙的几个人也不见了。

李贵喜那天也在场，他看着这场面，觉得丢人，太丢人了，传出去，红瓦房人的名声就臭了。再说，现在正是特别时期，绝对不能出这个风头，不能耍二百五。真抢了政府给的救灾物资，犯的可是国法，非坐几年牢不可！还有，今天这事不对，大家不要不疼的指头往磨眼里戳。老支书到底是老支书，遇事就是拿得准。这个场，只有他能够救。老支书把刚才想到的话讲了一遍，说咱红瓦房人不缺一袋面、一袋米，这个事绝对不能干，赶紧把东西放回去，四明负责收好，点好数。请相信我这回，拜托大家了。

有人带头，人们如数放下了一袋袋米面。

  四

红瓦房那天夜里突击抓人，第二天，李二狗就出院了。村里去了好多人，场面很大，十分气派。那天的李二狗也格外精神，眉开眼笑，看着不像个刚出院的病人，倒像得意的新郎官。无论跟院长、大夫告别，跟村里来接他的人打招呼，一口一个好的，好的，一副自鸣得意。按说，村里出了事，他作为支书，应当自我反思，问心有愧。他不这么想，相反，还暗自庆幸自己的胜利。哼，想跟我较劲儿，你们还嫩点。你咬掉我耳朵，我把你送进监狱。哼，哼哼！

车到红瓦房村口的时候，村里鞭炮齐鸣，李二狗的亲房在表示欢迎。他这样张扬炫耀，一部分人却在后面撇嘴，还有那些亲人被不明不白抓走的人家，人前人后咒骂着，话说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随着李二狗出院，人们给他那点同情，自然消除了。他那鞭炮，放得十分可恶，明明幸灾乐祸嘛！红瓦房人没人这样弄过，一般红白喜事才放炮，他这到底算白事还算红事？跟人打架住院出院，还这样招摇，自己给自己脸上抹黑、自己诅咒自己嘛！

李二狗又在村里大摆筵席，热烈庆祝。表面上感谢前前后后为他操心的亲友，实际上明目张胆抖着威风。他爹看着别扭，劝他：赶紧把抓去的人，帮着往回弄，这回是你笼络人心的时候，树立威信的时候。李二狗嘴上应承着，心说，我去找人放人，哼，下辈子吧！

筵席上，有李二狗的难看，那些跟他同辈的男女，喝二两，故意看看他的耳朵长得好不好，跟原装的有无区别。说这伤疤好了，疼却忘不了。也有人边喝边说：公安局怎么不问青红皂白，胡乱抓人哪！五全当天现场根本没去，怎么也给抓了？莫不是你李二狗公报私仇吧！李二狗听着不高兴，落下脸来。那些上点年纪喝高酒的人，来了兴致，就说，米面留下了，怎么还抓人？

李二狗隐约觉得，这回的事情弄得不彻底。嘴上还遮掩说，只要出手抢，就是犯法，就是破坏抗震救灾！话这样说，心中有鬼的李二狗还是感觉到了群众对他的不信任。筵席摆过，李二狗莫名其妙地消停了几天，装模作样地四处打电话，询问被抓的人的情况。

随后，李二狗计划尽快把那批救灾物资分配下去，对群众对乡上都是个交代。为了不再招惹群众，他打算实行平均主义，家家有份，不偏不倚，谁也不得罪。他知道，要是把工作做细，一户跟一户的灾情绝对不一样，还有家庭基础不同，受灾后困难程度不一样。村里，还有个别五保户、贫困户，吃不上饭；还有三两户，扎不起个简易帐篷。但是，对他们进行甄别，不同对待，得了实惠的群众高兴，得不到的自然气恨，这事永远也别想弄好。

采取平均的办法，本来不允许，但要想平稳，只有这样。红瓦房人跟更多的农民一样，平均观念深入骨髓的，尤其政府这种救济，一点也不能马虎。李二狗不敢光考虑困难户，他们兴不起风浪。他对红瓦房人的肠肠肚肚都了如指掌，谁家想什么，谁不能得罪，谁只是吵吵，谁真会坏事。不过总体来说，群众是一盘散沙，只要别叫他们凝结在一起，就成不了气候。但在这时候，在面对灾难的时候，往往会拧成一股绳，不能对着干。这样想着，他甚至有些后悔，图一时的痛快，抓了那么多人。人家迟早会回来的，到时候，见着面，还是不好意思。

这样想着，李二狗决定原谅五全了。他原打算，出院后要好好治治他，叫他负担自己的医药费用，加上误工费、营养费，赔偿住院二十多天的损失，好好掏一笔钱。现在他打算放弃，只要叫他尝尝看守所的滋味，晓得我李二狗不是好惹的，就成。李二狗内心里，数李朝阳最可恶，整个红瓦房，就这家伙可恶。

李二狗跟李朝阳穿着开裆裤一起上小学，一起长大，关系可铁了。李朝阳高中毕业，高考落榜，开始打工挣钱，算村里最先富起来的年轻人。李朝阳娶了个邻村的姑娘刘巧巧，是李二狗的卫校同学。李二狗上卫校时已经结了婚，他对男女之事懂得早，看着刘巧巧长得心疼，常跟人家套近乎。不过刘巧巧根本不把他往眼里剐。后来刘巧巧嫁到红瓦房，李二狗贼心不死，少不得时常骚扰。

李朝阳那时已经开始在外面承包工程，经常几个月不回家，加上刘巧巧刚生过孩子，身子弱，这儿那儿都不利落，自然要找李二狗诊治。大夫跟病人接触都是零距离，还要问长问短，一来二去，事情复杂了。

李朝阳何许人也，那时候正年轻气盛，能原谅他李二狗？村里一帮年轻人，啥事都围着李朝阳转，对李朝阳言听计从。有一段时间，李二狗只要晚上出诊，就会被人扒光了衣服，嘴里塞着裤衩子，捆在村头的老柿子树底下，冻得死去活来。

　  那时候计划生育政策吃紧，李二狗的女人生了二胎，属结扎对象。不知李朝阳做了什么手脚，乡卫生院检查说李二狗的女人全身有病，不能做结扎手术，男扎吧。当时县乡吆喝宁可添座坟，也不生个人，谁也不敢犟着不落实国策。再说，也不能不顾女人的死活呀，李二狗只好同意。等人家笑嘻嘻地给他做完手术，他立刻明白是谁害了他。全乡这样男扎的，此前一例没有。李二狗恨死了李朝阳，他这是公报私仇啊！那时，李朝阳当支书的爹去县党校学习，李朝阳伙同村长李狗娃，鼓捣了这件缺德事。

耻辱，奇耻大辱。

此后两家表面上说句客气话，背地里势不两立。连刘巧巧也觉得这事过分，她哪里还敢开腔说话，李二狗跟她到底有没有事，她还不知道？随后，刘巧巧对天起誓，跟李朝阳说，其实李二狗跟她啥事没有，看病摸个脉象，见面开个玩笑，仅此而已。后来，李朝阳反复在刘巧巧那里求证之后，才觉对不住他。

当时李二狗把李朝阳八辈祖宗都骂遍了，从那时起，他下死决心，当个村官，报仇雪恨。在男女之事上，李二狗好像有些变态，男扎后反而更厉害，看见年轻妇女就胡来。其实后来李二狗跟刘巧巧反而有些不明不白起来，关系十分隐秘，李朝阳好像一点也没有察觉。也许刘巧巧觉得先前对不住他，也许女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啥事看透了，想开了吧。

李二狗刚当上村支书，李朝阳横挑鼻子竖挑眼，为难了李二狗好长时间。人家卖药，朝阳鼓动年轻人说他的药假的；人家进来日用杂货，朝阳说李二狗卖了天价；村上召集开会，朝阳带着一帮小年轻现场捣乱。为这事，老支书李贵喜没少收拾李朝阳。李二狗也曾多次要想报复，但找不到适当的机会，这回，李朝阳又漏网了。

五

出事头一天，李朝阳领着儿子去了县城。最近几年，学生择校成了红瓦房人的时尚，家里条件稍好一些，都花钱娃娃转到县里市里上学，上小学都择校。也有到外省上的，花钱更多。李二狗两个姑娘，在四川绵阳念初中。大地震之后，李朝阳儿子上小学的教学楼和宿舍成了危房，学校干脆放了一月假，一来保证安全，二来突击搭建活动板房。这两天，学校通知上课，李朝阳去县城送儿子，顺便捎带了邻居家两孩子。

五全被抓的事，五全女人电话告诉他的，叫他想办法看看。李朝阳一听，知道这事又是李二狗的杰作。这家伙终归成事不足，干这缺德事，天生在行，这明明报复嘛！李朝阳连忙四处打听。过后，他爹也把电话打过来，说了事情的经过。

李朝阳一个高中同学在县公安局当副局长，这回，只好硬着头皮去找。一问，说这事挺严重，竟敢公开哄抢救灾物资，胆大包天啊，县上抓典型呢！李朝阳把事情的经过说了，同学的口气才有些松动，领他到局长跟前，详细汇报了一遍。局长拍案而起，骂了声“混账东西”，吓了李朝阳一跳。

局长摆摆手说，我没骂你，骂那啥支书，说得有情有理，还发誓赌咒，我想着一个村干部，不会乱来，才做了汇报，是县上领导同意我们抓人的。这回，我们都给折腾进去了。你什么名字，那副局长替他说了。局长说，李朝阳同志，把你说的情况写下来，我再争取。当然了，我们还要调查。李朝阳说，想看看乡亲们行不？局长说，不行，你回吧！

下午，同学给李朝阳回电话，说局长已经把情况汇报上去了，调查组很快下来。另外，抓来的村民暂时集中在县党校，没有关看守所，放心回去吧！李朝阳又往县党校跑了一趟，没有见到五全他们，却证实老同学的话是真的。

其实，李二狗大摆筵席那两天，调查组就到了。调查是秘密进行的，乡上的干部从村里找了一些正派人，了解了详细情况，还看了四明锁在村委会的米面，确实跟乡上运出去的数量和品牌一致。乡上干部跟四明对了一些其他账目，问了乡上前几批分发的少量物资，重点是帐篷和彩条布，具体是怎么发放的，群众有没有反映啥问题。

调查组来过的消息传开，红瓦房抓去的十几个人已经回来了，县上派了面包车，县政法委副书记亲自带队送的。县上领导说，这些村民值得表扬，尤其那个老支书。临走时，李朝阳带头放了一串鞭炮，那十几家村民也放，噼噼啪啪响了好半天。

李二狗也听到了消息，没人跟他打招呼，他也不好意思出面。事情变成这样，他预感到了，心底里有些后悔。都怪这老三，弄得我如此狼狈，指屁还真吹不着火。不过已经到这地步，责怪又有啥用，顺其自然吧！反正当不当村干部，他也不在乎，在任时，没有收拾收拾李朝阳，遗憾。又想，祖祖辈辈在一个村子里，或许还有机会。

红瓦房人还那么一如既往，有事没事爱到红瓦房场院边，聊天说闲话。地震以来，红瓦房闹的这些事情，麻烦得很。一段时间，大家说起李二狗，还愤愤不平。见钱眼开啊，村里人一点救灾物资，都想多吃多占。人们这才闹明白，那军用帐篷是咋回事了。他卖给村民的方便面和彩条布，竟然是县乡调来的救灾物资，这号缺德的事，恐怕只有他干得出来。

关于李二狗免职的话题，也在流传着。有人说等李狗娃回来当支书吧，李朝阳只能竞选村长；有人说狗娃也不想干，说不定李朝阳直接当支书呢。还有人说，谁当都一样，红瓦房的事不好办，红瓦房的人不好惹。还有人冷不丁冒一句，嘿嘿，说不定那支书，最后还是李二狗当！

李二狗到底如何处理，也没有个说法。乡上忙着灾后重建，红瓦房报个材料什么的，只有四明撑着。再给救灾物资，只能平均分配。这样，再无是非。一段时间，人们也不再念叨李二狗，这样再到红瓦房场院边来，便有些无聊，屁股还坐得生疼。慢慢没什么热闹可听，没啥闲篇儿可扯，好些人不再来了。

有那么一次，乡上分给红瓦房3箱方便面，共72盒，红瓦房129户人家，根本无法分配。有人给四明出主意，通知全村群众开会，煮一锅方便面，参加会议的，连汤带水一人一碗，现场吃了了事。那天来了不少人，以为有什么新政策，一听这事，都笑着离去了，谁家还稀罕吃个方便面呀，搞笑。一锅方便面，四明家的猪吃了好几顿。

这个事，红瓦房人又褒贬不一地聊了好多天，才重新平静下来。

——《东渡》2014年第3期、《红都》201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