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 点

张一民星期一上班，泡好一杯新茶，还没有喝上一口，杨副部长就来办公室通知他，说赶紧准备，去玉泉镇蹲点。杨副部长一副匆忙的样子，张一民也不再多问，赶紧简单收拾了一下，那杯还没有顾上喝的茶水，他本来不打算带着，后来想了想，此去玉泉镇，再好的车，也要跑一上午，最后还是装进了公文包里。

张一民从五楼下来，看到停在院内的三菱车，赶紧加快了步伐。组织部王永章部长已坐进副驾位置，杨副部长也已在后排坐定，好像专等着自己。张一民赶紧上了车，啥话都没敢说。车子从县委大院出来，王部长发话，先到电视台。语气坚定，不容更改。显然，这是要带个记者，说明这回蹲点要做的工作至关重要。

出了县城，三菱车就在通往玉泉镇的路途上飞跑起来。王部长首先打破沉默，冲江记者说，小江啊，跟我们下乡去蹲点，乐意吗？江记者面对着王部长的调侃，显得有些拘谨，不过回答倒十分得体：跟部长下去，难得吃香一回，哪有不乐意的？这不，刚刚我都八条腿跑来的！听了江记者的马屁话，王部长挺受用，杨副部长赶紧呱唧呱唧拍手，张一民却没有反应过来。

这回去玉泉镇蹲点，抓基层组织建设，是申书记亲自安排的工作，你们几个，也是人家钦点的。大家下去不能辜负组织希望，尽职尽责，搞好工作。具体任务，杨部长会详细安排。看得出，王部长这时心情不错。杨副部长正准备顺着王部长的话说点什么，嘴里还没有发出声音，王部长已经转换了话题。大家先说点轻松的，工作吗，别太累了，啊。

听到这回下乡是县委书记点的将，张一民心里好生暖和，能把工作做到进入县委一把手的视野，不容易啊。多少人，天天忙得屁滚尿流，连书记的面都没照过，便封死在部门负责人之下了。这年月，有点进步，比登天都难。

接下来，洗耳恭听王部长的精彩段子了。多少次跟着头儿下乡，张一民收获最大的，就是听他们说段子。人家走得多，听得多，看得多，经历也多，段子出来，也是全县的最高水平。有编排公公烧媳妇的，有讽刺乡镇干部下村喊丈母娘的，也有和尚欺负尼姑的，巧妙智慧，令人叫绝。而且每次都不重复，每次都有创新。曾几何时，说段子，已经悄然成为基层干部的一种时尚。茶余饭后，工作之余，下乡途中，他们都能说得津津有味，神采飞扬。大家一路笑谈，一点也不觉得寂寞无聊，不知不觉就到了目的地。

听说王部长要来，玉泉镇党委政府全体干部，早已恭候多时。党委书记高满堂，是个聪明人，办事灵活，不拖泥带水。他在电话里对王部长说，下午的会议都已安排妥当，绝对万事俱备。马上12点了，能不能先到镇上的玉泉楼，吃个饭，休息一下？王部长显然也有此意，说，也好，客随主便，今天你高书记说了算。电话那边高书记还在客气，王部长已经挂断。一会儿见了面，大家少不得一阵亲热，一阵寒暄。张一民赶紧把王部长的口杯取下车，跟在两位部长后面，脸上呈现一些笑意。

有县委常委、组织部长的大驾，玉泉镇当然不能马虎，酒菜都上档次，算得上镇里最高规格。饭桌上充满了恭敬，高书记首先表示了对王部长一行的欢迎，并从王部长开始，带头先敬了一轮酒。紧接着镇长主席纪检书记轮番上阵，变着法儿敬。多亏了王部长能说会道，句句在理，人人折服。谁爱敬酒，就敬到自己肚子里去了，王部长只蜻蜓点水，象征性端端酒杯，领领心意。酒场上的上级领导，大多能吹能侃，就是滴酒不进，官大一级喝死人啊。在这方面，张一民体会最深刻，不同的人，不同的身份，表面上一样，官职越小，底气越加不足。有时面对一个副镇长，他都心太软，难以推却。人家王部长三言两语，将书记镇长驳得无言以对，心甘情愿端起杯盘中的液体，喝得一干二净，不服不行。

越喝越勇的王部长，越喝越有兴致。高书记劝他打一轮酒官，跟大家猜猜拳玩一阵，他竟欣然同意，还跟江记者联手，把猜拳的数字翻了一番，由六连高升，变成月月红，跟每个在场者战斗十二个回合，喝光十二杯。张一民一听王部长划拳喝酒，知道自己又要充分做好代酒的思想准备了。这么多年过来，张一民别的能耐没有，替领导代酒，真有功夫。大概因为这点本事，王部长回回下乡，愿意领着张一民。张一民也深深体会到，如何主动给领导代酒，如何察言观色，把握时机，就是要精准判断，哪杯该代，哪杯不该代，否则，把胃烧烂，也是白搭。

战斗一个中午，镇上多一半干部招架不住了，王部长还兴致勃勃。杨副部长一看时间，快两点了，附在王部长耳边说，下午有会，您稍微休息一会。王部长这才冲高书记喊，那好，休息，啊。好在镇上给王部长一行安排的住处，也在玉泉楼。告别镇上的同志，张一民连忙一头冲入了卫生间。多年来，他已经练就了酒后如数吐掉的功夫。一吐，便酒意全无，恢复如初。王部长随时想继续，张一民随时奉陪到底。

跟杨副部长住在一间房里，张一民终于弄清了这次下来的目的。县上要在玉泉镇进行基层组织建设试点，计划把这里树成典型，一月后，上级要来玉泉镇召开现场推进会。这次下来时间紧任务重，王部长的意思，叫杨副部长带着张一民蹲点玉泉镇。张一民说，玉泉镇基层组织建设滞后，选择这里，短时间难以见效啊。我也这样汇报了，王部长说这事是申书记敲定的，他也没办法。

在组织部工作10多年，虽然只是个副科级组织员，对玉泉镇的情况，张一民了如指掌。全镇建了党员活动室的，不到一半，按照要求对照，一个符合标准的也没有。全镇还有几个后进村，连两委班子都不健全。可上头已经定了下来，有啥办法。唉，如今这事不好琢磨，也不好办，谁知道人家彼此啥关系啥交情。看看王部长跟高书记那副默契样，就明白了。

下午的会开得成功，王部长作了重要讲话，杨副部长讲了具体要求，高书记做了表态发言。王部长在讲话中，特别强调，这项工作是县委申书记亲自安排的，事关全县工作大局，事关基层政权建设，切不可马虎，不能掉以轻心。听到申书记三个字，在场的人立刻庄重了许多，认真了一些。

不过张一民知道，领导们开会都讲得有板有眼，头头是道，可中听不中用。这回王部长还是这么热情洋溢天花乱坠地讲上一通，而后拍着屁股走人，到别处指导去了，上电视去了，剩下的工作，还得靠自己具体干。再说，镇上同志表态虽然表得好，会后真正怎么配合，怎么落实，却另当别论。乡镇干部阳奉阴违起来，连遮羞布都不要，更加直截了当。不过这些话，只能在心里想想，不敢说出口。

本来，开完会，王部长要跟小江返回县城，王部长还说明天上午，县委办通知开常委会，再晚得往回赶。只是王部长还未动身，申书记打来电话，说下午也来玉泉。听说申书记陪同上级领导下来，玉泉镇上上下下又忙成了一锅粥，准备汇报，布置会场，选定参观点，还有吃吃喝喝。

趁着这个空闲，王部长原打算好好睡一觉，刚闭上眼，听见有人咚咚咚敲门。开门一看，是镇上马莲村的乔支记。这几年组织部的帮扶点在马莲村，王部长跟乔支记早熟了。互相问候，寒暄了一阵，王部长喊来杨副部长和张一民，还要叫取瓶酒来，要给乔支书敬几杯。三五杯下肚，乔支书支支吾吾说，他要反映高书记的问题，高书记来玉泉镇不给群众办事，还乱来胡弄，搅得大家不得安生。听来听去，原来高书记这回抓党建要撤换他，他才急了。老乔啊，先喝酒，啊，我们下来，就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有啥想法，随后给我们杨副部长汇报。来，我再敬您六杯，喝！

这时，三辆丰田霸道已经驶进了玉泉酒店的院子，镇上的高书记已经跑将过来，看来申书记他们已经到了。王部长理了理额头的散发，精神百倍地下了楼。站在二楼的护栏边上，张一民清清楚楚看见了一脸严肃的申书记，慢悠悠地从车里钻了出来。他瞅着在场的同志，很随意的给市里的领导逐一介绍。期间王部长还及时靠前一步，跟那个上级领导握了握手。介绍完了，高书记带着领导们开始上楼，大概要去楼上的休息室。迈出一步，申书记突然回头对王部长说，永章啊，你啥时到这里的，做什么呀？至于王部长如何回答的，张一民再没有听见。

不用想，晚上又有一场精彩的杯盘较量，那规格一定更高，也不知王部长能否支撑得了。还有，人家申书记根本不知我们下乡这事，难道王部长说了假话?堂堂正正的组织部长，咋说假话啊，不至于吧。张一民这样想着，取出早上装进去公文包里的口杯，里面的茶水，早已变成黑黄黑黄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