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去娘娘坝镇当镇长。
刚到镇上,就碰见一个中年妇女,大白天手里提着一把纸糊的灯笼,点亮着灯,旁若无人地走在大街上。女人穿戴破旧,却拾掇得干净利落。好多人见了,要么悄悄躲在一边,要么不予理睬,我心想,这女人肯定神经有点问题。
一天,我正准备主持召开全乡计划生育推进会,忽听有人敲门,正是那个打着灯笼的女人。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暗想这个神经病怎么找这儿来了。
四目相对,我看到了一张忧郁而安静的脸。我提着的心慢慢放下来,刚想询问,她先开腔了:“你是新来的马镇长吧?”女人说话挺正常,我连忙说:“是啊,你有啥事?”
女人没等我同意,一步迈进办公室,先把自己的手中的灯笼放好,吹灭,然后转身咔嚓给我跪下了。我手足无措,“这是干啥,有话慢慢说,啊?”
“谢谢马镇长,我打着灯笼找了好多年,这回总算找着好镇长了。马镇长,你可要给我做主!”
来喊我去会议室的秘书进门一看,立即瞪圆了眼,大声吼道:“怎么又是你,去去去,马镇长忙着呢!”我冲他摆摆手,问:“到底咋回事?”
“这女人,疯疯癫癫的,自己弄丢了孩子,却死皮赖脸找政府,真是胡闹!”
“我家孩子走失5年了,至今不知死活,我不找政府找谁?你们这些领导,良心叫狗吃了吗,为啥横竖不管,还往外撵我!”
“你先起来好吗?”我冲女人说着,又转向秘书,“让王副镇长组织学习,我等等就来。”这回女人没敢固执,连赶站起身来。
女人是蚂蝗沟村民,5年前的元宵节,她带两个儿子去县城看社火,一不小心,生生把两个宝贝弄丢了。5年来,她跟男人一边打工,一边天南海北四处寻找,至今杳无音信。女人说着,嗓子都嘶哑了,却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也许,她已经哭干了眼泪,倒是我两眼已然湿润起来。孩子走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滋味,谁也受不了。
但我不敢先开口。这是20世纪80年代,正值农村计划生育紧张时期,娘娘坝上一届书记镇长,因为计划生育挂黄牌,全给免了职。
看女人不吭声,我只好问:“你今天找我,究竟要干什么呢?”
女人一听,似乎眼前一亮,来了精神,可她盯了我半天,低声说出一句话来,却吓了我一跳:“我家丢了孩子,也不赖政府,给我20斤煤油行吗?”
我使劲点了点头,只要不提生育指标,这点事算啥,我满口答应。
“谢谢马镇长,有你这么好的人,我还说啥,不说了。”女人的通情达理,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过完春节,全镇计生工作如火如荼开展起来。元宵那天,我带几个干部,连夜去蚂蝗沟开会。刚走到村头,看见黑洞洞的山沟里,顺着进村的道路挂满了一行灯笼,一路通明。那时蚂蝗沟还未通电,挂一路灯笼,分外亮堂。
“这灯多好,也照亮了我们前面的路!”
村主任说,丢孩子那女人,年年过年都这样不分昼夜,点上灯笼,盼着儿子回家。她家找孩子,家里穷得一无所有,没有你马镇长关怀,她家咋点得起这些个灯笼啊。
原来女人要油,是这意思。我鼻子不禁一酸。
——《小小说大世界》2015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