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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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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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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森林

七月里,小麦下场的时候,农业社里剩一些手工活,比如拔大豆地里的草,晒晒粮食,收些荞麦小豌豆啥的,女人娃娃都能干,父亲叫老婆带着老大老二去按时上工,自己进山跑林去,明着去挖中草药,暗中却偷着打猎,弄点额外收入。

父亲说他四十岁才算懂事,才晓得居家过日子,但是,已经有些顾头顾不了尾了。娃娃儿子一大堆,光溜溜的要穿,红口白牙要吃,身上没有挂的,肚子里没有装的,急死人哩。二哥和我还在念书,花钱得很,父亲不急也是假话,急也不顶用。农业生产倒是忙,但忙一年四季,忙得不分日月天地,肚子都填不饱,还得出门讨生活。只要偷着进趟红铜山,多少都会有点收获。

每年,父亲都会进山干这个营生。这些年红铜山设了自然保护站,啥事也弄不成了,打猎不行,伐木也不允许,只能拔点篙苯、细辛、柴胡什么的。能碰上猪苓、天麻这些贵重药材当然更好,但这样的福气,父亲从来不指望。他活了这么些年,也算活明白了,命里带着啥,就是啥,忙死忙活改变不了。人穷命薄,不停财,得了好处也是麻烦。

为此,前年去年父亲带着老哥或者二哥,专门挖柴胡,凭吃苦耐劳,也不想投机取巧。挖三百斤柴胡,卖上一百元,能解决大问题,首先娃娃上学就有零花钱了。多想,也是白搭,要求不高,心里舒坦。可是今年,亲家尹进宝和邻村的王猴子非要撺掇父亲进一趟山,带着狗和枪,说要碰碰运气,说是麝香又涨价了,一克顶两克黄金的价钱,冒一趟险划算。

父亲还是心存疑虑,他不相信自己了,也不敢想发这样的财了。前一阵子,三四月里的时候,村里来人收山药,价格不错,一块钱一斤。那天他一个人翻山越岭,挖回来九斤半,买了9元5角钱。当天,二哥也去挖山药,从山崖上摔下来,头上缝了七针,大夫一算,不多不少,刚好9元5角。这不,命该如此,有点钱也停不住。

选定七月六日出行,天不亮,几个人已经悄悄越过保护站了。上大梁的时候,太阳刚从山顶落下来,红通通地。看来这日子选得不错,进了山,要是阴雨连绵,就啥都弄不成。红铜山大梁上,有座山王庙,里面供着山神,进山的人,都会上一一炷香,烧点纸钱。这次,尹进宝叔叔逮了只大红公鸡,我们现场杀了,把鲜血滴在庙前,好好敬了一回山神。

一行4人,还有两条猎狗,整整走了一天,才来到一个叫二道河的地方。这一带,已经有香獐子出没。一路上,两个猎狗一直蠢蠢欲动,想主动出击。父亲牵着一条,王猴子牵着一条,都没敢轻易放行。畜生必定是畜生,害怕一放开,汪汪汪到处乱来,收不拢。我们打算,好好休息一晚上,明天正式进行。晚上,几个人把以往猎人们住过的草棚房收拾了一下,砍了些树,在门前生起一堆大火来,然后再烧水,做饭。这些必需的东西,大家都预备着。这一顿,几个人有好吃的,尹进宝叔叔那只鸡,够我们美餐一顿的。

晚上虽然累得要命,但森林里各种鸟鸣和野兽的怪叫,吓得我高低睡不着,我只好缠着尹叔叔讲打猎的故事。有一年进山顺当,还没有住下来,猎狗已经把一只獐子撵上树了,香牙长长地,一看就是好货。打下来,果然,那颗麝香足足有一两重,那是我们这辈子最大的猎获,当时能卖三四百元,如今至少值个一两千呢。正说着,王猴子叹了一声气,尹叔叔赶紧打住不说话了。随后我才知道,那次王猴子进山打猎,自己的老婆上树收核桃,掉下来,落了个终身残疾。

要说,这么些年,他们回回没有空手而归过,可日子过得依旧一个比一个艰难。这样冒着风险,吃苦受累,偷偷摸摸挣来的钱,并没有改变什么,反倒出些不吉利的事情。尹叔叔家大儿子,也是他出门打猎时,患急性脑膜炎死的。

父亲曾经多次劝过二位,不整这事了,他们不听。回回进林,都要挨保护站处罚。乡镇干部还点名批评,说再乱来,就得拘留。尹叔叔说,二儿子今年娶媳妇,手里没一分钱啊,这才决定最后干一回。

天有不测风云。这天夜里,大家慢慢睡去的时候,突然电闪雷鸣,大雨滂沱,狂风吹落了木棚房上的茅草,暴雨浇灭了门前的篝火,多亏木棚房紧靠一个山洞,我们把一些生活用品全部放进去,才没弄坏。特别是火柴,千万不能弄湿。

大雨一下就是8天,天昏地暗,河大水涨,我们4个人出不了门,啥都干不成,每天白吃白喝干着急,带来的干粮吃得差不多了。大家唉声叹气,诅咒该死的老天爷。

不信命运不行啊,尹叔叔昼夜感叹。还说,怪不得这趟进山不顺当,他晚晚都在做梦,尽是稀奇古怪的噩梦。王猴子也随声附和,好在父亲能稳住,吵嚷也闲的,人算不如天算。

第9天早上,天放晴了。可河水依然很大,铺天盖地的,轰轰作响, 看来,一时也弄不成啥事。父亲跟他两人商量,撤吧,没有粮草,闲了。唉,是啊。为了减少过河,我们沿北面的土地沟河谷直接上山,翻过一座大山梁,再下山,就可以走出森林。

只是这条路危险,走10多里路,尽头就是红铜山保护站。这条公路上,经常有车辆出入,容易碰见公家人。要想避开他们,得走一条人烟罕至的小路,行走艰难。

不说人多憋屈,狗也坚持不了,一上路,它们一个劲儿地想逃跑,怎么也牵不住。王猴子那条黑狗,更急躁。中午歇息,王猴子一不小心,黑狗逃跑了。下半天,父亲牵的黄狗,也不听话,吐着舌头,丝丝叫着,不停地东张西望,最终也不见踪影了。

跑了猎狗,父亲十分担心,这一带,野猴子成群结队,容易引起猎狗的注意,它们一准会不停地斗猴,万一遇上保护站来人,就麻烦了。没有猎狗的陪伴,几个人无精打采地行走在遮天蔽日的森林里,有些烦躁。

父亲背的东西多,走着走着,有些落后。这样人迹罕至的森林里,忌讳彼此走散。干脆,歇歇脚,抽袋烟吧。父亲手里拿着一把斧头,往地上一放,居然惊起了几只野蜂来,一只野蜂蜇着了父亲的面部。他慌忙中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我本能地折回来,父亲脸上已经肿起来了。

没事儿,没事儿。父亲被野蜂一蜇,也没了抽烟的兴致,赶紧跟着我往前赶路。走不多远,突然记起,手里的斧头,丢在蜂儿蜇自己的那个地方了。我没说话,赶紧返回去取。我拿着斧头,在父亲坐过的地方随意一挖,竟然挖出一个黑色的圆形东西来,一想,这莫非就是猪苓?喊来父亲,一看,果然就是。父亲放下背上的东西,前后左右一挖,都有,到处都是。

这意外的收获,令大家非常振奋,尹叔叔和王猴子也赶来,大家一时间兴高采烈起来,把周围的土都翻过来了,一点死角也不留,足足挖了两麻袋。猪苓这种药材,市场上也很值钱,挖出来这些,也能值几百元。挖完了,延伸到周边一圈,也再找不到了,才收工。有了这点收获,这趟进山,也还是没有贴本,功夫钱够了。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我们总算赶到了土地沟。

等了半夜,两只猎狗都没有回来,大家还是有些担心,父亲想到了许多危险,猎狗经常会出事情,遇上老熊被攻击,遇上野猴子给斗住,还有就是碰上捕猎的人放的铁夹子,会更麻烦。也怕把獐子撵上树,没有猎人,一直守着。那年父亲说他的一条最好的猎狗,就这样守着树上的獐子,生生儿饿死在树下。这天夜里,尹叔叔说他一直在做噩梦,甚至梦见,他的大黄和小黑都被老熊给撕开了,鲜血淋漓。

第二天,我们一边赶路,一边到处倾听猎狗的动静,直到走出土地沟,翻过大山梁,还是杳无音信。

我们下了山,刚刚上了公路,一辆吉普车嘎吱一声就停在了面前,大黄和小黑,已经牵在公家人的手中。原来,昨天下午,大黄跟小黑,把一只香獐子一直撵到了保护站的门口。到门口,那只獐子,竟然不跑,像回家了一样。这时小黑冲上去,狠狠咬了獐子一口,獐子的后胯,鲜血直流。住在保护站周围的村民们,看得清清楚楚。那只獐子,沿着公路,一直朝着自然保护站跑来,一跳一跳的,跑得很快。想来,这獐子都成了精了。要不,它咋会往保护站方向跑?这事,一时传为美谈,人们议论了好久好久。后来,红铜山保护站平静了好长一段时间,再也没有人偷着打猎了。

看到自己心爱的宝贝,尹叔叔眼里流出了泪水,那两条猎狗,也汪汪叫着,不断扑向几个走出森林的人,眼里也有湿湿的液体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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