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刘满园的头像

刘满园

网站用户

小说
201807/06
分享

援建者

 

 援建者

 

 

一个寒风刺骨的冬天,党干事被公社派到酸枣坡下队。跟着队上派来的民兵连长,小心翼翼地攀爬在积雪覆盖的山路上,党干事居然忘了疲惫,兴奋不已。从南方大城市,鬼使神差地来到西秦岭的山旮旯里,他觉着就像在做梦一样。眼前的美景,使他马上想起了一代伟人的那首经典词作,他甚至不由自主地朗诵了起来: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突然,党干事脚底下一滑,扑腾一声摔倒在雪地里,等民兵连长扶起他来,才觉着两手生疼,展开一看,掌心依然渗出鲜红的血水来,并且一滴滴无声地落在雪地上,红白对比,格外耀眼。哎哟,是酸枣刺,划疼你了吧?就这么着,党干事认识了酸枣刺。后来,他把这个叫作酸枣坡的村庄,也牢牢地铭刻在记忆深处了。

酸枣坡是个典型的贫乡僻壤,满山遍野生长酸枣刺,结着酸枣果,酸枣果养育了世世代代的酸枣坡人。酸枣坡的女人温顺俊俏,周边四乡八村的人提起她们,个个都伸大拇指,还流传着这样一句话:要讨好老婆,就去酸枣坡。提起酸枣坡的男人,全都倒吸一口冷气,比如那个刘二狗的蛮横霸道。

当然了,关于酸枣坡,好多事情党干事一无所知。比如去年冬天,驻队干部老王不明不白上吊而死,老王死后公社再也没有人敢来酸枣坡驻队,等等。党干事大学毕业,凭着一腔热血,坚决支援大西北,随后逐级分配,最终来到了这里。

党干事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刚到酸枣坡那天,便惹恼了刘二狗。那天,酸枣坡全大队人集中在刘家卯生产队的田地里,热火朝天地大搞农田建设。刘二狗正是冲着这样壮观的劳动场面,才派民兵连长连夜到红旗公社请马主任来检查工作的。马主任却只打发这个初生牛犊来到酸枣坡。刘二狗看到党干事啥话没说,一个毛头小子,竟敢来指手画脚,这不嚼舌根嘛这?

党干事当然不知道,这个枯瘦如柴的刘二狗到底有多坏。当刘二狗假意殷勤地上前跟党干事握手时,党干事根本没有理睬他,弄得刘二狗在社员面前一点面子都没有。党干事分配到红旗公社虽然不足10天,但对刘二狗的名字却听过无数遍了,知道这位不是什么好鸟。单是他那一双贼亮贼亮的眼睛,就能足够证明这一点。党干事爱憎分明,看着刘二狗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打心底里觉着恶心。

当着全大队社员的面,党干事还讲了几句话:社员同志们,大家吃苦了。我代表红旗公社革委会来看望你们,马主任讲,酸枣坡的农建给红旗公社带了好头,做了榜样。社员同志们,群众的力量是无穷的,只要团结一心,大干加肯干,高山低头,河水让路,没有战胜不了的困难!党干事话音未落,工地上哗啦啦一片掌声。

多少年,刘二狗在酸枣坡一手遮天,今天这个小年轻,却公然挑战了自己的权威。刘二狗心底里恨透了党干事,他想,老子整治你,不用吹灰之力。谁不给我刘二狗面子,就叫谁饭都吃不饱。看你背着锅碗,还是带着米面,晚上不给你派饭,看你小子咋弄?

不过,刘二狗还是没有这样做。过去派饭,刘二狗都捡那些生活条件好一点的人家,这回党干事一来,他偏偏尽往队里最贫困的人家派。酸枣坡人锅里煮着啥饭,碗里盛着啥汤,刘二狗了如指掌。他这样派饭,想给这个党干事一点颜色看看,让他明白刘二狗不是好惹的。不久,刘二狗给公社的马主任专门汇报,说党干事狗屁不懂,又不跟他配合,咋能整好工作?恳请马主任换人。马主任听了,啥屁没放。心说真是乱弹琴,派谁来那是我考虑的事情,咋能叫你扯蛋。

党干事早晚吃完派饭回来,刘二狗家里正在吃着。刘二狗心知肚明,他在社员家里吃的不外乎玉米面糊糊之类的粗茶便饭,却故意端着洋瓷碗,一边慢悠悠捞起麦子面面条,弄出哧溜溜的声响,一边冲党干事说些风凉话:党同志,这儿群众生活能凑合吗,你吃得咋样,习惯不习惯?有意见提出来,别窝在肚子里头,自个儿受罪,啊!

许多天过来,党干事一直吃着社员群众常吃的酸菜玉米面饭,起初他真有点难以下咽,慢慢习惯后,倒觉着玉米面饭十分香甜。那样寒风呼啸的隆冬时节,吃一碗玉米面糊糊饭,全身上下立刻就温暖如春。社员们看着党干事吃得那样不见外,全都感动得眼泪汪汪。当然,吃过饭,党干事一定会留下饭钱,干部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往后党干事才闹明白队长话里有话,他没有吱声,反而笑着对刘二狗说,多谢大队长,谢谢你的派饭。

这家伙,茅房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看老子咋收拾他!刘二狗心里不痛快,看见党干事就别扭,他甚至暗下决心,对这种不识抬举的东西,就得整他个哑巴吃黄连。思谋了好长时间,一天,刘二狗故意把党干事的晚饭,派到了傻二姐家。

傻二姐家里穷得叮当作响,是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打一棍没有一点遮挡的人家。更多的时候,傻二姐要靠队上的救济,靠刘队长的恩惠,才能吃了上顿有下顿。傻二姐不傻,只是个哑巴,嘴里说不出话,心里啥都明镜似的。傻二姐长得好看,还能做些针头线脑的细活儿,煮饭的手艺更是了得,最家常的饭食,经她的一双巧手侍弄一下,就别有风味,好吃多了。前些年来酸枣坡驻队的干部,全都主动要求去吃傻二姐家里的派饭。

这天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傻二姐穿得干干净净,来到队长家请党干事过去吃饭。在酸枣坡,能给驻队干部做饭吃,也是件很光彩的事情。傻二姐住在队里的最东边,独门独户,一间破旧瓦房。党干事刚来队上不久,有一天路过她家门口,曾经碰见过她,只是不知道她是哑巴。当时,党干事还多看过她一眼,傻二姐那一双眼睛,勾人魂魄。党干事看着傻二姐,心里禁不住微微颤动了一下,想不到大山的褶皱里,还藏有这样的美丽。这天,傻二姐面带几分羞涩,比画着领走党干事时,刘二狗突然就有些后悔。

傻二姐眼光可不低。说她对队里的年轻人不屑一顾,却对驻队来的干部高看一眼,厚爱一分。前两年酸枣坡来了个腼腆的小伙子,刚到那天被派到傻二姐家吃饭。傻二姐把他领进家门,利落地就把自己脱了个精光,往炕头一躺,只等小伙子来亲热。小伙子当兵才退伍,哪里见过这种场合,吓得屁滚尿流,一溜烟跑回公社,再也不敢来驻队了。

这事真假难辨,或许只是个传言。不过这个傻女人,蛮有心计的。她实在做不出来一顿像样的饭食时,采取这种极端方式也有可能。刘二狗冷笑着,心说,这回她在党干事跟前要这么做了,多好,那样傻二姐肚子里的孩子,就有了主儿,党干事想赖账也赖不掉。摊上这号事情,看他毛娃娃还那样盛气凌人不,哼哼,我要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去年来驻队的干部老王,就吃了刘二狗的暗亏,惹上了跳进黄河洗不清的事情。不久,就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上吊死了。好多社员说,老王那是跟老家的媳妇离了婚,一时想不通,寻了短见。这话,是刘二狗瞎编的。事情的真相,似乎只有刘二狗知晓。虽然有一个人也清楚,不过她永远说不出来。

吃头一顿饭,刘二狗悄悄跟踪了党干事。天黑下来,刘二狗来到傻二姐窗前。隔着一层破窗户纸,看见党干事围着火塘,正有滋有味地吃着一颗煮开花的洋芋蛋,火塘边上放着一碗酸菜,正呼呼冒着热气。看来,一切还算正常,傻二姐好像一直在比画着什么,党干事不知所以,只顾一个劲儿点头,一幅茫然的样子。

那是一个月圆之夜,刘二狗悄悄从一个寡妇家溜出来,竟然意外地撞见了偷偷摸摸前行的老王。刘二狗没有惊动老王,紧紧跟在后面。等老王即将走近傻二姐的屋门时,才一个箭步追上去,轻轻拍了拍老王的肩膀。老王回过头来,差点吓了个半死。拽着老王回到自己家里,老王才一五一十地说出了跟傻二姐的约定。老王说,傻二姐早就对他有好感,自己有家有老婆,关系本来就紧张,他还想着早日调回城里,万一跟一个傻女人有点瓜葛,调不走了咋办,所以啥事都没有做过。那今晚为啥胡来?老实交代,要不然明天我把这事报告给公社马主任。

老王是个知青,年龄也才三十出头,只是面相有些显老。他对刘二狗的奸猾是领教过的,哪敢得罪这个坏过队里所有年轻女人的色狼,只好把跟傻二姐约定的方式告诉了刘二狗。刘二狗心里乐开了花,他早想霸占这个勾人魂魄的身子了,只是傻二姐晚上门背后放着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根本无法靠近。这回,嘻嘻……

想起那天夜里意外的收获,想起傻二姐滑滑的身子,刘二狗此时还有几分激动。只是,他根本没有得到傻二姐。傻二姐发现是他浑水摸鱼,竟然又从床头操起了一把杀猪刀来。不过,傻二姐没有真正砍向他,只重重地扇了他一巴掌。听说,老王也同样挨了傻二姐一嘴巴。不久,傻二姐竟然莫名其妙地挺起了肚子,刘二狗觉着这事儿麻烦,才逼着老王继续跟傻二姐相好。老王胆小,拿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活着是癞蛤蟆,死了却是金钱豹。这件事情,几乎把刘二狗的皮都磨掉了三层。此后,刘二狗再也不敢去找傻二姐,为着顾及自己的脸面,暗地里还要悄然照顾着她。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刘二狗连续几次把晚饭派到傻二姐家,还给傻二姐家二十斤小麦,算是傻二姐为驻队干部做饭的特别补助。刘二狗当着党干事的面,假装给傻二姐比画:照顾好党干事。过一两天,刘二狗少不得继续跟踪一回,看看这一对男女在干啥。他想,两个小年轻,干柴烈火,时间长了,肯定会燃烧的。同时,刘二狗再次偷偷跑到公社,向马主任打了黑报告:党干事工作凑合,就是生活作风说不清楚,一个脱产干部,天天往单身女人家里跑,像啥话?

不久,党干事的风流之事传开,好多人都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三道四,不断上纲上线,只有党干事蒙在鼓里。一天放工,他还想跟着傻二姐去吃饭,傻二姐黑着脸,理都不理他。而且从那天往后,刘二狗再派党干事到傻二姐家吃饭,傻二姐就把屋门紧紧地关上,高低不让党干事进屋。后来,党干事才弄明白,傻二姐在保护自己。不过最终他没搞清楚,一个哑巴女人,咋就那样聪明过人?

傻二姐的肚子慢慢大起来时,斗争党干事的社员大会召开了,酸枣坡不明真相的人,都诅咒着党干事是个人模人样的畜生,连一个傻女人都不放过,还算人吗?

那天的社员大会,公社的马主任也出席了,刘二狗跳得老高,恨不得立即置党干事于死地。现场群情激奋,充满火药味。党干事根本没有想到,刘二狗把矛头直接指向自己。刘二狗得理不饶人,他敢整死当年的大队长,也敢整死眼前的党干事。不过,他还不想直接害死党干事,他要叫他替自己背了傻二姐这个黑锅。

党干事满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何况,现场那些激动不已的社员们,高喊着“打倒党干事”“打倒流氓分子”的口号,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十分可怕。他的百般申辩,根本没人听得见。这样失控的场面,马主任都有些后怕。暴怒的群众,说不定会干出更加愚蠢的事情。

刘二狗,你这个流氓无赖,酸枣坡不要脸的事儿,哪样不是你干出来的,还想这样诬陷好人,你的良心狗吃了!党干事拼命地喊叫着,可还是被人们狂乱的吼叫声淹没了。

酸枣坡人想象不到,关键时刻,傻二姐赫然从人群里站了起来。她手里比画着,快步冲上会台,径直走向得意忘形的刘二狗。刘二狗没反应过来,傻二姐已经一把揪住了他的裤裆,好像只轻轻一拽,刘二狗的裤子掉落下来,私处全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人们吓傻了,不明白傻二姐要干什么,会场静得出奇。傻二姐指指刘二狗,指指自己的肚子,人们似乎明白了她表达的意思。

社员同志们,大家还不明白吗?刘二狗这个畜生,利用大队长的特权,干尽了坏事,霸占了这个无辜的女人!傻二姐,是不是这样?听着党干事的解释,傻二姐一个劲儿点着头,饿鸡啄米似的,泪水也在她的眼眶里奔涌而出。

会场上的空气,似乎被漫天的寒气凝固了,20秒,30秒,就在大概50秒过后,社员们差不多同时喊:打倒刘二狗,刘二狗不是人……

那天的傻二姐,简直就是另一个版本的窦娥。那天北风凛冽,这时候,大雪也铺天盖地飘飞起来,纷纷扬扬,一会儿,整个村子都给淹没了。

30多年以后,当年的党干事成了党总,汶川大地震那年,他从电视上无意中看到了酸枣坡,看到了酸枣坡倒塌的土坯房和村民们无助的眼神。古稀之年的党总,积极响应政府召唤,带着他的建筑团队,当机立断,从遥远的深圳义无反顾地来到了陇南。只是来到这里,除了漫山遍野的酸枣刺,一切都发生了改变,早已物是人非了。那个傻二姐,那个刘二狗,全都离开了人世。

党总在酸枣坡住下来,帮村里人进行灾后重建,修起了200多户民房,修通了一条乡村公路,还以个人名义,添加修好了一所学校。公路俨然经过了傻二姐的坟地,虽然有点绕,但由于党总的一再坚持,乡村干部啥话没说。期间,党总只在心底里念叨着傻二姐,连她的坟头都没有去过。

如今在酸枣坡,知道傻二姐的人屈指可数了。傻二姐一辈子没成家,无儿无女,享年61岁。这一天,走在去往傻二姐旧屋的老路上,党总突然明白傻二姐的良苦用心了。她当年根本没怀孕,她的一切,都是一清二白的。别人叙述的那些细节,漏洞百出,她根本没跟任何人乱来过。她那样待刘二狗,就是要揭穿打倒他……想起当年傻二姐对自己的好,党总禁不住心头一酸,老泪纵横。

即将离开酸枣坡,党总给我讲了傻二姐的故事。他说,他来酸枣坡,不光为帮助酸枣坡重建家园,他还想吃吃当年那样香甜的玉米面派饭,体验一下那份冬天里的温暖,也想了却了看望傻二姐的夙愿。酸枣坡闹出那件丑事,他当天就离开了。也是那一己之私,害得他再也没有面对过傻二姐。这个遗憾几乎折磨了他多半辈子,好歹这么来过一回,心里就平静了。只是来到已然长满酸枣刺的酸枣坡以后,虽然还是吃着村里人的派饭,却失去了当年的那种醇香。那天,乡村干部赶来送行,党总啥话都没有多说,他甚至连电话号码都没给酸枣坡留下,就悻悻然上了车。小汽车经过傻二姐的坟地时,人们听到了一声声喇叭响亮的鸣叫,可那声声鸣叫中隐含的深情,鲜为人知。

至今,酸枣坡人已然知道,那个爱吃玉米面饭的小老头,是来自深圳的一个大老板,却不晓得这位不远千里的援建者,就是当年用青春支援过酸枣坡的党干事。党总还特别叮嘱我,让故去的灵魂安息吧,不要再去打扰他们了。我当然也会信守承诺,只字不提这些往事。其实不用党总说,再过一些年,傻二姐刘二狗的名字,也将被酸枣坡人忘掉的,谁还会说起他们这号陈谷子烂米的事呢。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