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年后

年前年后

年关过后，二狗觉着有两个恬静美丽的夜晚，应当与秋蝉共度良宵，同坠欲河，可秋蝉死活不让他来真格的，最多默许他那双不安分的手走走四方。手底下这个绵软的身子，纯粹就是一堆烈性炸药，回回来到险要处，二狗都想跃跃欲试，然而面带微笑的秋蝉，回回都适时阻止了他的继续和深入，只由着他疯狂地在面部狂吻，却不让靠近自己的双唇。

二狗怒火中烧，甚至差点动了粗，好歹先强暴了再说。不过这个妖精一样的女人，彻底看透了他的心思。回回，秋蝉想到他会乱来，亲热前便做好了防备，秋蝉用一双魔幻般的冰凉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他，慢慢地，他会悄悄地安静下来，不再激情飞扬。同时，她会信誓旦旦的答应他：以后吧，迟早给你。而后，秋蝉还会主动跟他温存一阵，安慰安慰他。此时的二狗，已然疲惫了，泄气了，成为一支卡壳的枪。他觉得有点羞耻，他玩不了秋蝉，秋蝉玩了他。

秋蝉是村里的新寡，男人年前死于矿难。按说她应当如饥似渴，干嘛这样守身如玉？怏怏离去的二狗，对这个俊美迷人的女人百思不得其解。二狗想，这女人心里，一定有着什么事。二狗虽然年轻，却深深懂得，女人能够隐藏秘密，能够担当事情，也能够包罗万象。好多女人的城府，比男人深得多。

年关前后，好长时间，二狗忙着秋蝉男人李三宝的后事。作为红瓦房的村支部书记，李二狗责无旁贷。不过他也十分伤心和气愤，年纪轻轻一条性命，又给打发了。这些年来，村里出过几次这样的凶险事。好多人撂荒土地，外出打工，钱倒是挣得热闹，危害也不小。秋蝉跟她男人三宝，结婚不到半年，可惜啊。

要说，我可是你的恩人，没有我不远千里亲自到山西，跟那些可恶可恨的私营老板反复周旋，你哪会得到45万？话就在嘴边，不过二狗没有那样混，这么直白的话，他说不出口。秋蝉那样聪明，心里明镜似地，千万不能往人家伤口上撒盐，说漏了嘴，永远别想得到她。这也是二狗两次见好就收，不敢纠缠的缘故。

为什么非得等到以后，以后是什么时候？对这个承诺，二狗耿耿于怀，听着心里没底，几乎等于一句假话。

二狗逮着机会，跟秋蝉头一回泡在一起，得感谢秋蝉的公婆旧病复发，深夜请他去出诊。从山西运三宝的骨灰回家后，二狗就对秋蝉上心了。此前，他对秋蝉一无所知。三宝办喜事那阵，他正忙别的事。随礼帮忙，都是媳妇出面。后来听村里人议论，说三宝命大，打工讨了个好媳妇，不光长得心疼，还有文化。他要待在村里，一辈子光棍就打定了。三宝家里穷得山响，母亲常年卧病在床，远近的姑娘谁愿意跳这火坑？三宝是二狗的堂兄弟，三宝的母亲，二狗得喊二妈。要不他咋二话不说，就直奔山西呢。

秋蝉如花似玉，漂亮得令人张口结舌。这样一位美人儿，头一回见到二狗，便一头扑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二狗知道，那是女人遇上天塌下来的大事时，寻求一种力量和保护。秋蝉也没想到，从三宝家乡风尘仆仆赶来的李支书，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二狗盯着怀里的女人，禁不住有点失态，他被一股强烈的青春气息俘虏了。悲痛欲绝的秋蝉，在他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时候，也有一种怪怪的感觉。这话秋蝉后来说过。

二狗回家，刚扑灭的欲火立马燃烧起来，三下五除二，他把身体交给自己的女人。两情相悦之际，仿佛回到了秋蝉的身子上。这辈子，秋蝉注定是他的一个挂念了。二狗的疯狂，让自己的女人幸福不已。沉浸其中，二狗差点喊出了秋蝉的名字。一个“秋”字都出口了，他才警醒，好在女人也在沉醉状态，对他的忘情，似乎毫无知觉。

二狗吓坏了，自己的女人冬梅，算得上红瓦房周围十里八乡的一朵花，耐看，也会事，还疼人。有这样心爱的女人在身前身后，他哪有心思移情别恋呢。秋蝉的出现，纯粹是个意外。往常除了冬梅，所有女人在二狗眼里，一律清零，他全然不屑一顾，视而不见。

二狗二回抓住机遇，是给三宝烧尾七纸的那个晚上。成人故去四十九天，红瓦房一带讲究烧尾七纸，好好祭奠一回亡人。给三宝烧尾七纸这事，秋蝉没有声张。三宝母亲当然知道，她掰着指头在床上算着呢。二狗牢牢记着这个时间段，天擦黑的时候，他来到三宝的坟地。果然，秋蝉已经哭成泪人了。

三宝属于非正常死亡，坟地离村庄较远。二狗心说，多亏来得及时，也多亏懂点医术，要不还会出事。二月间料峭的春寒，侵袭着红瓦房的黄昏，也包裹着这个凄凉而美丽的女人。秋蝉一度昏死过去，掐住她的人中，都不起作用，二狗急中生智，狠狠咬了一口秋蝉的脚后跟，才把她从昏迷中救醒。

夜色更深更浓，二狗陪着秋蝉悄悄回到村里。他家跟秋蝉家只有一墙之隔，要在白天，压根不敢轻易进秋蝉的屋子。红瓦房人忌讳这个，老大进弟媳的门，那是天大的丑闻。

二狗这回断了非分之想，如此乘人之危，至少不地道。秋蝉也没有让他越雷池半步，还是用她的胴体招待着他。不论坑坑洼洼，沟沟坎坎，任他游走。这回，没等秋蝉用老办法给他降温，二狗就主动撤了。他的收获，还是一句以后给你的空头支票。二狗心想，还是自己的女人可靠，别人的萝卜当不成菜。

那晚，更加楚楚动人的秋蝉，在二狗快要冲破防线时，突然全身颤抖，语无伦次起来。还说她不喜欢夜里做那事，她害怕，真的好害怕。你有机会，白天来吧，我们白天做。说着说着，秋蝉泪水长流，伤心不已。二狗听得云里雾里，不懂秋蝉怎么会这样，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样一折腾，二狗也没了兴致。

大白天睡觉，红瓦房人忌讳，大白天干那号事，红瓦房人更加不齿。大白天得干正经事，哪能干闲事呢。二三月间正值下种，男男女女忙得屁股打脚后跟。冬里耕过的地，要翻耕一回。院里堆成小山一样的农家肥，得往地头运送。还有化肥，农药，种子，必须一样一样备好。清明过后，点瓜种豆，把夜晚当白天使，还紧张啊。二狗今年还有想法，等农闲时，把村里的学校翻修一下，那校舍太旧，娃娃们念书危险。镇上今年维修卫生所，听说也在三四月里。村里刚筑好的河堤，也要加固。忙好地里，好多人又要出门打工。

秋蝉真是一个古怪女人。不过，她既然那样做，一定有自己的理由。每每想起秋蝉和她的无限春光，二狗都会失魂落魄。莫非三宝晚上出事，惊了秋蝉，从此她有了心理障碍？或者两人晚上玩过头了，害得三宝神情恍惚，她在忏悔？秋蝉心里明明有我，有时甚至在勾引自己，干嘛又要推三阻四？二狗搞不懂。一个年轻女人，面对一个男人的百般爱抚，怎么能坐怀不乱？二狗想，这女人莫非真是狐狸精，她到底想要什么，吃肉还是喝血？

更多时候，二狗也会想起那笔钱，那笔打在自己账上的三宝的命价。回村几个月了，三宝的母亲只字不提，秋蝉也没有说起，他主动提过两次，还冒昧提出过一个分配方案，但婆媳俩还是无人接他的话茬。这笔钱提起来伤心悲痛，也许她们都在等待，等伤痛渐行渐远之后，再行处置吧。

但愿如此。这些年，村里这样的事多了，后事的处理无不棘手，尤其是这个赔偿费，二狗伤透了脑筋。两千年五奎在青川淘金当马尾子，被金洞的塌方砸死，金老板赔了3万。为分这笔钱，五奎媳妇的娘家人和五奎家大打出手，差点又闹出人命。前年六指在上海一家塑料厂让电电死，陪了15万，六指父母和六指妻子分了一年分不清楚，至今还在说闲话。不用多问，这女人绝对也是冲着钱来的，自己必然也会搅和进去。二狗暗想，到时一定要站在二妈的立场上，维护老人家的合法权益。

过后，秋蝉就跟二狗回了红瓦房。出了这么大的事，不见秋蝉的娘家人来看望她。听说秋蝉的娘家挺远，具体在什么地方，只有三宝晓得，或者连他也不知道。秋蝉看着村里人安葬好三宝，便闭门不出了。她很少跟村里人来往，但对村里的大人孩子充满了感激。这种感激，写在那双忧郁的眼神里。这种没根没底的女人，红瓦房人人都会防着点。

去年端午前夕，秋蝉跟三宝回家办喜事，对其瘫痪在床的婆婆的百般孝顺，全村人有目共睹。她还背着三宝，花了不小的一笔钱，为婆婆请了名医，开了好方子。以前照看老人，全靠二狗的母亲和媳妇，她们会端给老人一碗饭，个别帮着洗一洗。有了秋蝉，婆媳俩轻省了，三宝家里收拾得亮堂堂的，三宝娘也跟换了个人似的。

说起秋蝉，妻子冬梅坚决否定二狗对她的怀疑。那样心地善良的女人，断不会有啥阴谋，坏事的，都你们这些臭男人。我说，你可别打秋蝉的主意，人家心里有事，啊？这话吓坏了二狗，话里明明有话。难道我那点事，冬梅察觉了？女人都是妖精，阴阳怪气，神秘兮兮。

说来也怪，秋蝉来到红瓦房，竟然对冬梅一见如故，无话不说。女人之间往往心有灵犀，彼此什么心思，一点就透。秋蝉的秘密，全装在冬梅肚子里。年关的时候，秋蝉含泪对冬梅说了实话。说她怀了三宝的骨肉，她要好好把孩子生下来，还要治愈婆婆的病，才会离开红瓦房。冬梅一听，高兴极了。这是老李家人天大的好事，三宝有了后，三宝娘也有活头了。冬梅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呵护好这母子俩，不光要她顺顺当当把孩子生下来，还要叫她心满意足遂了自己的愿。

秋蝉还对冬梅说，三宝是她的救命恩人。两年前，她在临汾近郊的一家私人煤窑里打工，给民工做饭。窑上一个姓黄的煤老板，早就对她起了歹心，经常动手动脚。一天晚上，黄老板要求民工们全部下矿，突击生产。她估计人家要对她下手，悄悄对聪明精干的三宝说，晚上你不下矿成吗？同时指了指正在工棚外面指手画脚的黄老板。三宝似乎知道这事，使劲向我点点头。下井时，他装肚子疼去上厕所，偷偷留了下来。晚上，果然那老家伙撬开我的房门，如狼似虎扑向我。三宝及时出现，一把把他摁倒在地，用早就备好的绳索，像捆猪一样把他捆了起来，三宝还脱下袜子塞在他嘴里，不让他出声。最后我们从那老流氓身上拿了些钱，自己应得的苦力钱，一同逃了出来。那晚，我们跑到野地里，三宝也拥有了我的身子。

后来我俩去过山西的许多地方，我们拼命挣钱，拼命做爱。但出门在外，常常不方便，常常有不怀好意的男人虎视眈眈，别有用心。为此，三宝心里常常不踏实，经常嘱咐我闭门不出。打工挣钱，没有保障，时多时少，有时一停窑几个月，我们连饭都不够吃，饥一顿饱一顿。三宝打算多挣两年钱，再回家结婚。但我没同意，我总有个不祥的预感。因为有无数个夜晚，三宝下班睡在我身上，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他还不如塌方死在煤矿上，挣一笔钱，留给你花用，给母亲看病。那样，我的女人不会受人欺负了，母亲也有救了。死在煤窑上，能挣几十万哪。为这话，秋蝉曾狠狠地给过三宝一嘴巴，也曾好长时间赌气不跟他亲热。但三宝以后还是不止一次说过这话，有时说梦话也是这个意思。

秋蝉说，尽管三宝死于瓦斯爆炸，当时一起还有10多个人。可我总觉得他是故意去死的，每次想起他说的话，我就恶心，我就气愤。所以，那笔钱，我分文不要，我花着心里发虚，发慌。三宝虽然同意我们结婚，但一再强调，不要孩子。等他攒了钱，治好母亲的病，才让我生，生够两个，一男一女，让姑姑舅舅这些亲情，存在下去。我就是听了那死鬼的疯话，多了个心眼，偷偷中止了用药。但是，想怀孩子的时候，偏偏怀不上。多亏了出事前，政府突击检查，停了一段工，我们昼夜恩爱，怀上了。后来不知那煤老板用的啥办法，应付了检查，又开工挖煤了。三宝那天听到开工的消息，高兴得活蹦乱跳，半夜里刚下窑，就出事了。

秋蝉的话，差点把冬梅吓昏过去。她嘱咐秋蝉，这话烂在肚子里吧，永远不要重复第二遍，尤其对她母亲，不能说半个字。听了秋蝉的叙说，冬梅一个人悄悄哭了几天几夜。她对这个俊美的女人，多了几分同情。而且她的同情，不久竟发生了一些变异。冬梅想，一个缺少爱怜的女人，产下的孩子也是不健康的。一个女人在怀着孩子的时候，不能没有男人的呵护。冬梅有几次和二狗看望秋蝉，发现过两个人眼里迸发出来的爱意，虽然闪闪烁烁，但却真真切切。冬梅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鬼使神差做出了让二狗接近秋蝉的决定。冬梅的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先是吓了自己一跳，稍后她才镇定下来。后来，冬梅还采取了相应的行动。二狗怎么也想不到，他两次交桃花运，竟是冬梅一手策划的。

冬梅也没想到，秋蝉巧妙地拒绝了二狗，这个女人不简单，得对她另眼相看。冬梅觉着，自己那个决断十分明智。要说，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傻女人，把自己深爱的男人往别人怀里推。但秋蝉的不幸和她对三宝的爱，让自己失去了理智。看来，秋蝉对她的良苦用心，心知肚明。除了身心的需要，有二狗这把保护伞，村里那些凑寡妇门前是非的男人们，都会望而却步。这份心意，秋蝉不会忘怀。同样，秋蝉的体己之情，冬梅感激不已。

二狗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他的等待和期盼仍然继续着，他一直都在渴望着那一天的到来。但是，四月里那场大地震发生的时候，搬到帐篷里的秋蝉已经腆起了大肚子。二狗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也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一时间，抗震救灾成了村里的头等大事，压倒一切。李二狗忙到里面去了，对秋蝉的念想也就搁置下来。后来秋蝉永远离开红瓦房，他都没有任何记忆，好像他跟秋蝉之间，从来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一样。

———原载《文学月刊》2014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