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和妈妈同校的驼背老师举报她在村小营造“安乐窝”,领导高度重视,并决定立即取缔这个“安乐窝”。而所谓的“安乐窝”,其实就是妈妈拖着没有正式职业的哥哥、嫂子、哑巴姐姐、我和妹妹在村小的蜗居,当时父亲还在厚檐山劳动改造。为了养活这六张嘴巴,妈妈课余还得喂猪、养羊、养鸡,以补贴家用。在“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大气候下,我们家的“资本主义尾巴”首当其冲得割掉。
经过慎重研究,领导们决定把妈妈调到中心校。虽然这样做相当于断了我家的油水、克扣了我家的“口粮”,但没挨批斗就已经感恩戴德了。这是妈妈参工后的第三次调动,前两次都是从村小调到更远的村小,这次是调到条件相对较好的中心校,妈妈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但那时领导的话就是圣旨,只有绝对服从的份。这次调动,剥夺了哥嫂同步的权利,因为中心校给的房屋,根本没有他们的容身之所,我和妹妹要读书,自然要跟一路,姐姐是残疾人,不带在身边,妈妈根本不能放心,同时姐姐又是妈妈生活上的得力助手,无论如何也少不得她。都不知道当时的一间几平米的陋室是怎么安排下我们姐弟和妈妈的。
到了中心校,摆脱了羁绊的妈妈,一心扑到教育事业上,以往异常辛苦的姐姐,除了挑水、洗衣、做饭,便无事可做。全家人只有坐等每月每人的四两肉、二两菜油改善生活。姐姐是药哑的,不是天生的愚哑,中心校的义诊老师看到姐姐聪慧,手脚麻利,又很喜欢小孩,决定让姐姐给她带两岁的嘉嘉。她找到妈妈拍板这事,报酬是每月2.5元,孩子也 在我家搭伙。想到姐姐也能挣钱了,妈妈很是高兴。
第一个月到了,义诊老师拿上工钱、粮食和四两肉票来到我家。妈妈收了钱和粮,随口说了句:“肉票就算了嘛,小孩子也吃不了多少肉。”就是这么一句随口的谦让,义诊老师立即揣回了肉票。从那以后,每月结账,再没提给肉票的事了。
却说两岁多的孩子,吃起肉来可是比大人还凶,大人看到盘中没多少了,即使没够,想着他人,也就不动筷子了。小孩要是看到盘里没多少了,就会“哇哇”大哭,硬是不准别人拈。肉本就不够吃,额外还添这么个小家伙,实在让人闹心。
我们家有一个不成文的家风,就是每次都要等到全家人齐了,才买肉吃,哪怕就缺一个人,都不准煮肉。上了桌子,也要等家人齐了,坐好了,才动筷子。生怕有人吃不到,好让一大家子人那生锈的肠子都沾沾油水。
那时人人都想买膘肥油厚的肉,我们家势弱,每次买到的肉不是槽头,就是软欠,宝肋根本不可能,而且一个月全家就两斤肉(父亲是无权享受这份国家供应的,嫂子也没有户口)。有一次,父亲、哥嫂和我们,七口人都齐了,妈妈买回两斤肉,为让大家都吃饱,就用洋芋垫底,包谷面和肉片搅拌后做成满满一锑盆蒸肉。
肉蒸好了,已经读初中的我,建议不让盆子进入孩子视线,一是因为嘉嘉没有把肉票交给我家,二是嘉嘉家里煮肉时他是吃到肉了的,于是蒸肉被放到了较高的地方,饭桌上只放几样素菜,我们吃蒸肉都是在孩子不注意的时候站起来去夹……
可就是这么一次,居然出乎意料地让我们全家遭遇了空前的尴尬。就在大家都默默吃饭的当口,义诊老师出现了,她看看大家,再看看嘉嘉,当然,搁置高处的锑盆她也看到了。冰雪聪明的她,立即明白了怎么回事。当时究竟是怎样下的台,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这件事后,妈妈把我狠狠地骂了一顿。
义诊的老公是中央财经大学的高材生,“文革”时期被分到了城口,八十年代初,要求干部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他被提拔为副县长,庚即,老四川在查找中央财经大学学生去向时找到了他,于是举家调往省城,这才避免了随时见面、随时忆起的那场尴尬。
母亲一生好客,如今九十一岁高龄的她,每每忆起这段往事,都感到少有的羞愧。
估计,义诊老师一家也不会忘记,但愿她把这笔账都记到那苦难、无情的岁月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