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炳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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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五弟兄七个，他爹虽然是个老牙客子，但只识数，不识字，给儿子们起名字就按照数字排列，除了第一个叫马大，下面的就从二一直排到七；马五排行老五，故而得名。七个弟兄里，六个不肯继承老爹牙客子的衣钵，唯独马五例外。初中毕业后，马五对爹说，就是读上一肚子的书，有天大的学问，还不是为了一碗饭，不如跟上爹早早地去集市上谋生活。爹见他小小年纪，想得开，看得透，比他的哥哥弟弟们有出息，就每到逢集天，带上马五，耳濡目染，言传身教，把自己几十年做牙客子的本事，倾囊传给了他。
马五天性聪慧，响鼓不用重捶，他爹稍加点拨，他就通透，而且还能发挥。一次马五的爹喝醉酒受了阴，便中风瘫倒了，住院治疗后，虽然保住了性命，却落下了嘴眼歪斜、流哈喇子的病根，不能再操持旧业。从此后，马五便穿上爹穿过的袖子一长一短的“标志服”，正式接了爹的班，成了南河川集市上的又一代老式牙客子。
早年间，把市场中介机构称作牙行。后来又叫作市侩，转而又成了牙侩，皆因中国最早的中介出现在汉代的马市。当时北方的少数民族把马匹运到中原地区贩卖，买卖双方就需要有一个中间人看马定价，这样马匹交换的中间人——驵侩就出现了。驵侩都是从马的牙齿上看马的年龄和健康状况，以此给马核定价格的，所以，驵侩又称为牙侩了。在陇南民间集市上，中介人被称作牙客子。
南河川是方圆百十里路的中心乡镇，历史上就是有名的旱码头，商贸辐射功能强大，集市上的大宗交易主要是大牲畜、中药材、茶叶水烟、五谷杂粮、生猪活羊、犁铧籽种，至于其他的日杂百货、鸡鸭果蔬、小商品批零、摊点小吃等等鸡零狗碎，就更是玲琅满目，应有尽有，数不胜数了。逢集天，穿着与别人格格不入的马五，就会在集市上来回晃荡，为买卖人穿针引线，充当纽带和桥梁，或大过小，或多或少，总会弄到一些“抽头子”（中介费），从不会空手而归。
牙客子在集市贸易上，是名副其实的抓大放小，除了大宗交易，其他的一律不闻不问，一来蝇头小利，没有吸引力；二来精力有限，顾不过来；三是小生意直接买卖，无需中介。牙客子参与大宗交易，虽然是当着买卖双方的面操作，但并不公开谈价。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为买卖双方保守商业秘密，不让贼人惦记；二是自己从中得到了多少好处，即中介费，买卖双方只能知道自己付出的那部分，对方付出的数目永远是个谜。同时，买卖双方一旦成交，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立马走人，不得询问对方有关牙客子的利益所得；另一方也不得告知泄露。这是不成文、约定俗成的规矩，倘若谁坏了规矩，就再也不能做买卖了。
还在爹健康的时候，马五就跟着爹在集市上，见识了牙客子使用的特殊而又神秘的中介服务方式，爹还言传身授，与他反复演练，直到他娴熟地掌握了这套牙客子和买卖人必须具备的最基本的职业本领——“袖里乾坤”和“指头谈价”。
什么是“袖里乾坤”？就是牙客子穿的袖子一长一短的“标志服”，具有独特的实用功能，用那只长袖遮住人们的视线，在袖子里面暗中操作；而暗中操作的就是“指头谈价”。牙客子与买卖双方谁都不说话，牙客子亲热地伸出长袖子的那只手，先握住卖方的手，然后将自己的长袖子捂住两只手，在袖管里动个不停，这就是捏指头谈生意，卖方用手势开价，牙客子还价。这种手势讨价还价表示的具体数字是：伸拇指表示一；伸无名指与小指表示二；伸小指、无名指与中指表示三；伸小指、无名指、中指与食指表示四；五指全伸表示五；伸小指与拇指表示六；拇指、食指与中指捏在一起表示七；伸拇指与食指表示八；伸出食指作钩状表示九；出一拳表示十。譬如，在卖一只羊羔讨价还价时，卖方首先在袖口内伸出三指，接着再伸出拇指与食指，表示要价三百八十元。这种交易方式，简单保密，避免更多的人插嘴插手，以免抬价或压价。与卖方谈好了价，牙客子就用同样的方式，与买方再谈，在袖子里用指头告诉卖方的报价——当然，他得给自己留下“抽头子”的利润空间。倘若买方要砍价，也以同样方式回报出自己的价码。牙客子来来回回，与双方在长袖子里反复协商，成交了皆大欢喜；不成交彼此挤眼一笑，各自再去寻找机会，也就是俗话说的，买卖不成仁义在。
马五最喜欢的就是大牲畜交易，牛马驴骡，一头（匹）就是过万元的买卖，操作好了，可以拿到售价百分之十的“抽头子”；最差也能拿到百分之五。
农历每月的二、五、八，便是南河川的缝集日，他就早早地梳洗了，穿上袖子一长一短的“标志服”，腰里挂上扁形的尕酒壶，来到集市上，先在“老泥坑”酒肆给酒壶里打满半斤包谷酒，一旦发现有人牵着牲口入市，便笑呵呵地主动迎上去，问道，乡亲，你来了呀。今天拉的牲口想卖个啥价钱呢？我给你寻上个好（买）主成不？卖主当然满口答应。他知道，没有牙客子的介入，买卖不仅难做，交易速度也很慢，甚至会无功而返。
马五便仔细相端那牲口，凭着积累的丰富经验，对着牲口看一看摸一摸，就能对牲口的价值估算个八九不离十。马五从他爹那里掌握了不少相牛相马的谚语，譬如，“牛五岁生六牙，六岁生边牙，七摇八不动，九岁如钉钉，十岁裂开缝，十二岁后牙提升。”“耳朵插花，不聋便瞎（牲口耳朵前后错开摇摆，表示耳朵和眼睛有毛病）。”“两眼暴红筋，不咬便抵人。”等等。马五当着卖主的面，指出牲口的若干缺点，要求降低售价。此后，他们就用“指头谈价”的方式讨价还价，说好之后，接着就领上卖主找买主。找到之后，马五却一反刚才的做法，口口声声赞扬牲口的优点，说得买主心动，便又用“指头谈价”来商议价钱。成交后，卖主会按照行市，以售价所得的百分之五为最低线，给马五一笔丰厚的“抽头子”；当然也可以双方事先说好具体数目，成交后兑现。
倘若有人急于要买大牲口，也会主动来找马五，马五就会不慌不忙地从腰里取下扁形的尕酒壶，拧开盖子，咂上几口，这才问对方要买大牲口的用途、品种、能给出的价位等等，逐一问清楚后，就谈“抽头子”，行话叫“先小人后君子”；得到了满意的承诺之后，就领上买主，去找合适的卖家。同样是一番“袖里乾坤”，“指头谈价”，各取所需，各有所得。
在集市上，马五不仅能说会道，而且对市场行情烂熟于心，特别是他还掌握买卖双方的交易心理，精准把握生财良机。总体来说，马五也具有市侩的本性，唯利是图、庸俗可厌，吃了卖方吃买方；也有只吃一方的时候，那要看买卖双方哪头给的利益最大，使其不便双方通吃，需要酌情而定，拿捏好分寸；倘若把握不好，做过了头，就会失信于商贩，成了不受欢迎的人。马五已经深谙此道，绝不做欺行霸市，扰乱市场，鱼肉乡里，破坏一方经济贸易的事情，自毁名声，自断财路，砸了自己的金饭碗。
马五偶尔也有打破职业规矩的时候。牙客子要严格按照职业道德办事，不得跨行去抢别人的生意。譬如，有那急于出售骡马又一时找不到买家的，骡马的骨相很好，要价又低，牵回去喂些好饲料，过些日子就能卖上大价钱。但这是二道贩子做的事，牙客子不得参合。但马五经不住丰厚利润的诱惑，便把钱交给自己信得过的亲戚，安排他代替自己低价买来，由自己饲养肥壮后，再让自己的亲戚上市高价出售，自己还少不了从买家那里收取一笔“抽头子”，利上加利，支付给亲戚一点小钱作为好处费，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就这样，马五从改革开放初期当上牙客子，直到前几年，日子一直过得很滋润。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这时候，马五逐渐感到，自己的日子却不大好过了。自己虽然在南河川的集市贸易上，依然有着一席之地，但是能介入的商品交易范围已经大为缩小，而且从大牲畜、牛羊猪、中药材这些大宗的交易中慢慢退了出来，不得不去涉足一些鸡零狗碎、过去根本就挂不在眼里的买卖了。他不懂随着商品市场的不断成熟，社会经济形态已经发生了深刻变化。但他脑瓜灵活，悟性很高，从电视上看到，随着信息时代的发展，电子商务悄悄地崛起了——电脑操作员成了不出门、不顶着日晒雨淋到市场上转悠、不搞“袖里乾坤”“指头谈价”的牙客子手段，只用几根手指头在一个小小的黑盘子上敲打几下，明人不做暗事地就能做成大笔大笔的生意。不知个中有啥玄机，颇为神奇。
他就动起脑筋来，琢磨起这件事了。冥思苦想，不得要领，就去镇政府找他的当镇长的远房侄子，想问出个所以然来。见了面，也不寒暄，直接说明了来意。镇长一听，立刻喜上眉梢，大声对他说，老叔，你这是给我雪里送炭、雨地送伞呀！就给他讲，上面要求大办电子商务，每个乡镇都要成立电商中心或者公司，他正发愁呢；还说老叔你有钱，这里的商品尤其是土特产品种类多产量大，我给你提供办公场地，你花钱买上电脑，雇上懂行的业务人员，咱就干起来。又将电子商务功能作用给他粗略地讲了一番，听得马五怦然心动，跃跃欲试。
脱掉那身祖传的袖子一长一短的“标志服”，穿上西装革履，人模人样地打扮了，摇身一变，竟然成了人人羡慕的大老板，注册了“南河川马五电子商务公司”，招聘了十几个学习电商专业的大学生，红红火火地干起了电子商务，把生意做到了北上广，甚至垮出国门，做到了海外——就这样，马五由南河川民间集市贸易历史上最后一代传统牙客子，转型成了二十一世纪信息时代的新型牙客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