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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炳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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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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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川的青稞

南川的青稞在成熟前呈现出一片无法形容的青绿,摇曳在南河初夏的山风中,摇曳在我少年时代的记忆里。南川里有南河公社南河、前贯、路固三个生产大队的数百亩土地,集中连片,难得的平整。那时间,在南川里种植青稞,主要是解决三个生产大队农民口粮青黄不接的问题。因为,小麦要比青稞迟成熟一个月,而且,除了上缴公粮、留下种子、去掉生产队的提留之后,分配到农民手中的数量极其有限,因而种植一部分青稞,就成了三个生产大队农民弥补青黄不接、维持夏秋生活唯一的选择。

宕昌县南河镇平均海拔两千米以上,属于陇南的高寒山区,土地贫瘠,石多土少,自然条件相对较差,适合种植青稞、荞麦、杨麦、燕麦等夏粮和小秋粮食作物。当地有“五黄六割十刮”的说法,意思是,农历五月青稞成熟,六月收割小麦,十月刮荞麦、杨麦、燕麦等。青稞的单位面积产量低于小麦,却高于荞麦和杨麦、燕麦等,在当地农民的日常生活中占有较高的比重。尤其是,这种粮食作物是一年当中的首熟,承前启后,起着至关重要的接续作用,不可或缺,故而深受当地农民欢迎。

年景差的时候,青稞是农民家中的主粮,倘若青黄不接之时,农民家里断了顿,就将即将成熟的青稞剪下穗头,放在草灰里烧熟,搓揉掉皮壳,一把把填进嘴里,也可以果腹,且清香满口,久久地滞留在齿缝舌苔,无比惬意。年景好的时候,青稞的功用就多了,可以做甜醅、酿酒、炒熟了磨成炒面等等。青稞这种粮食虽然低贱,不怎么起眼,但作为酿酒的原料,却是上品,远远胜过小麦、玉米、稻米、谷糜等,青稞酒具有自身独特的奇香,清醇甘冽,是西部高原地区民众祖祖辈辈日常生活中必备的饮品。

青稞是禾本科大麦属的一种禾谷类作物,因其内外颖壳分离,籽粒裸露,故又称裸大麦、元麦、米大麦。主要产自中国西藏、青海、四川、云南等地,是藏族同胞赖以生活的主要粮食。青稞在青藏高原上种植约有三千五百年的历史了,从物质文化之中延伸到精神文化领域,在青藏高原上形成了内涵丰富、极富民族特色的青稞文化,有着广泛的药用以及营养价值,已推出了青稞挂面、青稞馒头、青稞营养粉等青稞产品,是西藏四宝之首糌粑的主要原料。与青藏高原紧连着的甘肃甘南大草原,青稞和油菜是两大粮食油料主产植物,而南河就毗邻甘南迭部县,顺着南腊公路进山,几十公里就是迭部县境了。

青稞分为白青稞,黑青稞,墨绿色青稞等种类,南河种植的是墨绿色的青稞。在鸟语花香的初夏,南川的青稞在艳阳照耀下,青翠欲滴,绿浪滚滚,给大山深处平添了一道靓丽的风景,那是南河、前贯、路固三个生产大队农民心头的希望,梦中的憨笑,锅灶的期待。“麦浪滚滚闪金光,田野一片收割忙。丰收的喜讯到处传,社员心里喜洋洋,喜洋洋。”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我和我的同学们,脖子上系着红领巾,排着整齐的队伍,在老师的带领下,迎着夏日初升的太阳,一路高唱着当时流行的这首歌曲,走进南川正在收割青稞的田野,去帮助校园附近的生产队拣拾青稞穗。现在回忆起来,仍然有几分激动,几分怀念。

宕昌县是陇南的国列贫困县。南河如同全县大部分地区一样,乡民们长期以来靠天吃饭,没有稳定的生活保障。改革开放,尤其是扶贫攻坚国策实施以前,南河人的生活水平一直处于贫困线上下,只能非常勉强地维持最低限度的生存所需。然而,即使在最困难的时期,南河人也没有出外讨饭的。这里还有一个得天独厚的自然生态条件,森林覆盖面积很大,岷江林业总场黄家路分场就设在这里。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南河莽莽苍苍的大森林,不仅由国家采伐,给国家做出贡献后,还养活了成百上千的林业工人、家属和伐木民工,给南河人祖祖辈辈提供了燃料、盖房子的木材,特别是一定的维持生存的经济收入。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到七十年代中期,我父亲在岷江林业总场黄家路分场工作,我们全家就生活在南河。那时候,国有林场管得也很严,盗伐、倒卖木材是要被法办的。但是,严酷的生存环境,迫使乡民不得不铤而走险,常常在夜里,避开木材检查站,行走在山间羊肠小道上,去深山老林里砍树、背木头。一个身体强壮的小伙子最多能背两根小径木,一根可以卖五元钱。倘若被发现了,为了逃避法办,只好扔掉木头,逃之夭夭,几天的辛苦就白费了。与南河邻近公社的社员,到南河沟里偷木头,同林场的职工发生械斗,是常有的事。而南河人却没有如此的经历,南河人是幸运的。

南河人的另一个经济来源是,这里出产中药材,大宗的就有当归、大黄、黄芪、党参四种。那时间,当归、大黄已经人工种植,主要是生产队集体经营,农民得到的实惠不多;而黄芪、党参是野生的,采挖来,晒干后,去药材收购站或供销社代收点交售了,也可以贴补生活。也有在月黑风高的时候,到深山老林去偷大黄,被打伤或坠崖死亡的,风险很大。

当时,由于小麦产量很低,农民吃的主粮,大都是青稞、玉米、荞麦面,一块青稞面饼子,一锅合着洋芋条块的荞面节节,就是挺不错的饭食了。那时间,山野菜很多,有蕨菜、荠荠菜、麦麦菜、灰灰菜、马英子、露韭、破布丁等等,也有蘑菇、羊肚菌,别说是农民家里,就是我们林场家属院吃供应粮的人家,食用山野菜也是常事。不种菜籽,养不起猪,最缺的就是油水,一到秋冬两季,漫山遍野都放上绳套,捉野鸡,给寡肚寡肠加点油腥。衣服、裤子、帽子、鞋子,补丁摞补丁,还有常年只穿一件棉衣的,大多数人基本不穿袜子。到了冬天,农闲了,就捅了袖子,聚集在土墙边晒太阳,谝闲传。

农民家家户户的堂屋里,都立着几个长方形的粮食柜子,不管有没有余粮,也不论家庭生活好与坏,都要在柜子上摆放大大小小一溜儿几十个玻璃酒瓶子,瓶内空空,也没有啥用,就是一种摆设,抹刷得明光铮亮,摆放得越多越好。瓶子越多,就会招人羡慕,主人就会很自豪,仿佛那些空瓶子里原来装的酒,都是自己喝了一般。其实,哪里有那么奢侈,即便在婚丧酒席上,能用散装酒待客就非常体面了。那时间,农民家里办喜事,亲朋好友随礼,五毛钱的居多,也有三毛钱的,更多的则是送馍馍的,只有青稞面、黑面、荞面的三种,没有白面和玉米面的,因为白面紧缺,玉米面不好意思待客,青稞面、黑面、荞面馍馍就成了待客的主食,成了酒席上用的上品。酒是六毛五分钱一斤的散酒,也有用酒精兑水的,烟卷是五分钱一盒的,老旱烟装在木盒子里,裁好一寸多宽、五寸长的纸条,任凭来客卷了吸。丧事主要是棺材问题,木料倒是不缺,就是好多人家请不起木匠,就把装粮食的老旧柜子锯掉四条腿,代替棺材使用。

南河人也饮茶,特别是老年人的饮茶习惯,同陇南大多数地方的饮茶习惯完全一样,用茶罐熬茶饮用,俗称“罐罐茶”,包括清茶和油茶两种。熬清茶很简单,在专用的小茶罐里,放上茶叶煨在火盆边,水开倒入茶盅即饮,有的人喜欢调点食盐饮用。而熬油茶就比较复杂,使用腰部突出的专用茶罐,俗称“大肚子”茶罐,根据个人喜好,用上等纯白色的猪板油或清油,熟透后,将葱根、花椒在油里炝一下,再放入茶叶炒熟,加水,加盐,煨在火盆边,煮开后倒入茶盅即饮,有暖胃、润肺、驱寒的功效。但绝大多数人没有这么奢侈,有时候经济紧张,断了茶,就用苦杏仁替代,聊以饮用。

随着精准扶贫工作的全面推进,宕昌县南河镇即将摘去贫困帽子。如今的南河,除了地理位置、山川方言,几乎已经没有了我记忆中的模样。一是劳务输出成了当地的主要经济来源,许多有劳动能力的人,每年都到新疆、河西、陕西、广州、深圳等地去打工,吃穿自足外,还能带回一部分钱养家;二是国家实行天然林保护、退耕还林政策以后,对森林生态的破坏基本停止,烧热炕用电褥子,做饭烧水用电或煤,边远山区划有自有林,仅仅用于解决农村的燃料问题;三是新农村建设方兴未艾,许多农民住上了钢筋水泥房子,土木结构的老式民宅大幅度减少了;四是把大量土地腾挪出来,不种低产低收入的粮食,而是大面积种植当归、大黄等中药材,换取可观的经济收入。

尤其是南河镇政府所在地,过去没有集市,农民要到数十公里以外的邻近乡镇去赶集,现在也有了集市。南河到迭部县腊子口的“南腊”等级公路早已修通硬化,这里的交通愈加方便了,形成了一条通往甘南藏区的旅游热线,南河也正在向旅游开发迈进。国家实行九年义务教育制度以后,南河乡学龄儿童的入学率、小学毕业后的升学率,已经与城市非常接近;历史上很少出过中专生、没有出过大学生,现在每个村子里都有,已经不稀罕了。

在陇南,南河是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在全省、全国就更数不上了。然而,以一个国列贫困县里的贫困乡来衡量,与自己的过去纵向比较,它还是今非昔比,发生了质的变化,彻底告别了那个贫穷落后、缺衣少食、依靠破坏森林自然生态维持生存的时代。现在,我再到南河去故地重游,已经看不见那一片片绿油油的青稞了,我感到很遗憾,同时也感到很欣慰。社会在发展,时代在进步,南河的农民再也没有了青黄不接的日子,青稞已经不再是农民的救命粮。在南河,一种叫做青稞的粮食作物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成了一段历史,成了一抹上了年岁的人昨天的记忆,成了一个讲给后人的并不动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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