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说

作为一名文字工作者，我对于“笔”这个书写工具是再熟悉不过了。我自童年接触笔伊始，直到二零零四年学会电脑写作为止，始终喜欢使用硬笔书写，尤其是圆珠笔，不仅硬度足够，而且节省了注入墨水的麻烦，可以使我写作时专心致志，一气呵成，不至于中途影响灵感，打断构思。我在上小学高年级和初中阶段，学校规定，必须用小楷毛笔写作文，每写作文我就感觉非常痛苦，为了应付过关，就将竹棍削尖，蘸上墨汁，勉强为之。因为不喜欢毛笔，驾驭不了毛笔，我虽然十分喜爱中国传统书法，却只能停留在鉴赏层面，而不能亲为。

唐代徐坚编纂的《初学记》第二十一卷，收录了东汉大文人蔡邕（才女蔡文姬的父亲）写的一篇古文，篇名叫作《笔赋》，其文写道：“昔苍颉创业，翰墨用作，书契兴焉。夫制作上圣立则宪者，莫隆乎笔。详原其所由，究察其成功，铄乎焕乎，弗可尚矣。惟其翰之所生，于季冬之狡兔，性精亟以慓悍，体遄迅以骋步。削文竹以为管，加漆丝之缠束，形调抟以直端，染玄墨以定色。画乾坤之阴阳，赞宓皇之洪勋；尽五帝之体德，扬荡荡之典文。纪三王之功伐兮，表八百之肆觐；传六经而缀百氏兮，建皇极而序彝伦；综人事于晻昧兮，赞幽冥于明神。象类多喻，靡施不协。上刚下柔，乾坤位也；新故代谢，四时次也；圆和正直。规矩极也；玄首黄管，天地色也。”

唐代大诗人白居易也写过一篇散文，篇名叫作《鸡距笔赋》，因篇幅较长，不便照录。文章中说，有一种毛笔，笔管与笔帽选用湘妃竹，笔头呈笋尖式，用鹿毫为柱心，麻纸裹柱根，兔毫为外披。因其形制似鸡爪后面突出的距，故称鸡距笔，并以鸡距形容其笔锋短小犀利。白居易在这篇文赋里赞美道：“足之健兮有鸡足，毛之劲兮有兔毛”，鸡距笔劲健硬挺，“不名鸡距，无以表入木之功”、“以中山兔毫作之尤妙”。

《说文解字》卷三聿部说：“笔，秦谓之笔。从聿，从竹。”“聿”是“笔”的本字，最早见于甲骨文，读作bǐ，其本义为手握由竹管和兽毛制成的软性书写工具书写，后引申指书写、书画作品、汉字的笔画、文件账务数量等。《古今注》说得很详细：“古之笔，不论以竹以木，但能染墨成字，即谓之笔。秦吞六国，灭前代之美，故蒙恬得称于时。蒙恬造笔，即秦笔耳。以枯木为管，鹿毛为柱，羊毛为被，所谓苍毫也。彤管赤漆耳，史官记事用之。”

追本溯源，早在远古时代，人类生活中就出现了“笔”，只不过是用树枝、尖石块来记数或作记号。在奴隶社会，人们发现动物身上的毛能够吸水，就想出了把一小撮动物的毛固定在竹管上来写字的办法，这就有了最初的毛笔，按笔头原料的不同，可分为羊毫、狼毫等。毛笔的出现大大节省了书写的时间，更加轻便、实用，多少文人墨客用它泼洒丹青，留下了名篇佳作、书法珍品。

清朝以后，我国出现了一种新的笔种钢笔，这是笔家族的最新成员，它们身高十几厘米，穿着金属或塑料的外衣，亮闪闪的金属脑袋，橡皮囊肚子，一肚子“墨水”令人羡慕。钢笔是笔家族中的骄子，它实用、美观、书写流畅、线条清秀、均匀，为其它笔所不及。随着时代的变迁、科技的发达，从石墨笔发展而成的铅笔，向着经济简便实用发展，除了有软硬粗细之分外，还出现了橡皮头铅笔、活动细芯铅笔，这种笔为小学生普遍使用。

直到当代，笔的家族一下子兴旺起来，出现了更多新面孔，如粉笔、圆珠笔、蜡笔、美工笔、彩色笔、中性笔等，各种各样精致、灵巧、美观、实用的笔，明目繁多，日益更新，广泛被人们选用。笔的作用范围也越来越广泛了，现在的笔不单单是用来写书信、做笔记了，还有女人们画眉毛用的眉笔，工程师电脑绘图的电子笔等等。

中国书法是书写汉字的艺术，也是中国特有的一门艺术。在以毛笔为书写工具的时代，参与书法活动的人非常广泛，凡是读书人，自幼从习字开始，就学习书法的基本技巧（也是最初的审美训练），此后相伴终身，所以书法又是中国最实用、最普及、最独特的艺术。书法这门艺术的显著特征，是由“汉字”的形体美与“书写”的技巧性所决定的。汉字是书法艺术的造型依据，而书写是书法的魂魄，书法的美感亦可从这两个方面来体察。

书法的内在美来自书写的笔力、笔势。王羲之的行草书，笔力遒劲，有虎踞龙盘之势。米芾写行书，笔力外露，四面得势。虞世南写楷书，笔力含蓄，笔势温和。颜真卿的楷书，笔势内敛，却有一掣万钧之力。怀素写草书，尽显怒张之势。书法的“力”和“势”呈现书写的旺盛活力，是书家流于笔端的“气质”。古人对书法早有真知灼见，说“笔迹者界也，流美者人也。”“书则一字已见其心。”我们欣赏书法美，还须超越书法的外在状貌和书写的“笔力”、“笔势”，深入到书法家的内心世界，所谓“玩迹探情”。所以欣赏书法美的最高境界是“惟观神采，不见字形”，犹如庄子所谓“得鱼忘筌”。“神采”是书家在书作中显示的精神风采，因其生于用笔，只有“深识书者”才能感知。

人类最早的笔，应当是小棍和石块无疑，先贤们在泥地沙滩和壁立的石墙上写写画画，把日月星辰天空大地，挪移到生花的妙笔之下。有了青铜器之后，也就有了刀笔，那些龟类的甲骨上，就有了看见的和想象中的象形文字，从此，人类的足迹就踏入了青史。很难想象，那些一捆捆浩如烟海的竹简，排列起来，可以环绕地球多少圈，左传春秋史记汉书后汉书等等，镌刻着煌煌的中华文明史，中华文化史，中华发展史。于是有了诸子百家，有了诗经，有了汉赋乐府，有了魏晋南北朝那些辉煌诗文的经久流传，也有了山海经，有了水经注。

毛笔的发明，更是一个壮举，一场书写史上的革命，扩大了作为衣饰的绢帛的用途，促使了纸张的横空出世，文史哲经的库容量急剧爆满。文人们如虎添翼，笔走龙蛇，就有了唐诗宋词元曲杂剧，资治通鉴本草纲目，四库全书和宝贵的四大名著。从皇家史官到账房先生，从御手圣旨到普通家书，上下五千年的文明传承，都是因为有了这支笔。长不过盈尺，却是如椽大笔，无论你的方言多么离奇古怪，甚至被称为鸟语，只要用这支笔写在纸上，你就可以通行无阻，走遍天下。

神笔马良，画鹤不敢点睛；书圣王羲之，一字千金；皇帝朱笔一点，状元骑马游街，更会有千万人头落地。婚约地契债据卖身为奴，升迁贬谪布告号令天下，檄文战书将令国事往来，无不关系到这支小小的笔。大江东去，小桥流水，温馨如春风，爆裂似野火，伟大的思想传播四面八方，流言蜚语也借之风生水起，皆因这支小小的笔。

是人类创造了笔，还是笔异化了人类？自从有了笔，这个世界就更加地鲜活生动了。使得人类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刀笔毛笔钢笔铅笔粉笔，改写了人类数百万年的蒙昧。这是一支多么伟大的笔，这是一支多么神奇的笔，人类的一切文明薪火相传，都离不开这支笔。

人类不断进步的历史，与笔的改进发展何其相似，进入信息时代的今天，电脑把笔的功能推向了极致。不是电脑废了我们手中的笔，是它把我们的手和大脑的距离，又一次拉近，使我们更加得心应手，再去创造一个崭新的世界。

现在，我们在学校里用笔，走出校门就用键盘，书写工具的链条式使用，把过去现在和未来紧紧相连。笔最终会消亡，键盘也是，语音已经在取代笔的功能，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之后，也许人类再也不用书写了，因为我们进入了自由王国。在自由的王国里，一切都会心想事成，化腐朽为神奇，信息的传递，已经转换成了心灵感应，一切曾经作为书写的工具，将会沉睡在人类发展史的博物馆内，仅供人们去回顾先祖们走过的漫长书写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