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尤二姐

在《红楼梦》里，容貌美丽的尤二姐不是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中的人物，可见其在贾府的地位，甚至连有头有脸的丫鬟都不如，但她却是《红楼梦》中一个极具悲剧色彩的女性人物。作者曹雪芹通过讲述尤二姐因一段不幸婚姻而吞金自尽的故事，反映了这个女性人物的悲惨命运，对其寄予了深深的同情。

尤二姐、尤三姐姊妹俩本来不姓尤，这是她们继父的姓。她们的母亲尤老娘在与第一个丈夫生下她俩后成了寡妇，后来改嫁尤家，姐妹俩便也跟着姓了尤。因为尤家原本有位大姐，所以她们两个才改称二姐和三姐。也就是说，尤二姐、尤三姐是贾珍之妻尤氏（尤大姐）的异父异母妹。尤老娘及其二女因贾敬丧事进入宁府，病滞留下来，勉强度日，但除了贾珍、贾蓉、贾琏之外，她们似乎处于与贾府上下不相来往的闭塞状态中。

贾珍在《红楼梦》里是一个负面形象的男性人物，他极度好色，到了无以复加没有道德底线的程度。他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跻身于上流社会，却是一副丑陋嘴脸，生活穷奢极欲，虽有一妻二妾，但仍和儿媳秦可卿、妻妹尤二姐关系暧昧。他染指儿媳秦可卿，致使秦可卿悬梁自尽；他染指妻妹尤二姐，致使尤二姐名声败坏。可以说，少妇秦可卿、少女尤二姐，包括尤三姐的悲惨命运，皆因贾珍的好色出格行为或直接或间接所导致。

二姐、三姐都有姿色，但由于在未嫁之前就与贾珍有染，所以名声不好。带着这一污点，二姐在被贾琏娶为妾后，却一心一意恪守妇道，希求做一个改过从善的妇人。她也为性格与她不同的妹妹三姐的终身担忧，想把她从被贾珍玩弄的处境中解救出来，嫁一个好人家。可是随着三姐与柳湘莲亲事的破灭，三姐自杀以后，她自己和贾琏的秘事也被凤姐发觉。二姐被凤姐骗入荣府后，就跌进了早就设好的陷阱里，最后她只有吞金自尽一条路可走。尤二姐的悲剧不是因为她笨拙老实，不能抵挡凤姐对她的陷害，作者是要写一个所谓失足的女人，永远不能自拔。她虽是死在凤姐手里，但在一定意义上，又是一个被封建礼教所吞噬了的善良女子。

贾琏背着王熙凤在外面偷娶尤二姐，王熙凤知道了，但一直没有声张。后来贾琏有事外出，王熙凤假装贤惠，禀明贾母，把尤二姐接回园内居住。尤二姐本来是订过婚的，王熙凤一面叫那家人上告官府，一面又让官府打压，把事情闹大，让贾母对尤二姐厌恶，在大家面前做足功课。此时贾琏又娶了一个小妾秋桐，尤二姐怀孕了，王熙凤故意让丫头刁难尤二姐日常吃穿用度，同时自己不出面，让秋桐做先锋，对尤二姐指桑骂槐，并叫来一个庸医，导致尤二姐胎儿被打下。此时，王熙凤假作贤良，博取贾琏好感，并找来算卦先生的误导贾琏以为是秋桐和尤二姐八字不合，导致尤二姐流产。秋桐不知是王熙凤毒计，大骂尤二姐。二姐伤心绝望，夜晚吞下金子自尽身亡。

尤二姐性格温柔涉世不深，在嫁人前其实与女性没有太多接触，只有母亲妹妹和仆人。并不懂得与其他女人相处的技巧。如果她嫁给张华，虽然家境贫寒，但至少是个正房太太，不必受其他妻妾的气。可惜她爱慕虚荣，宁作凤尾不当鸡头，心甘情愿嫁给贾琏作小老婆。接着她又犯了个几乎所有第三者都要犯的错误，还想要名份，于是就放弃了自己所有的优势，去追求那泡影一样虚荣的名份。当然，她也有自己的野心，盼望得了妇科病的凤姐快快死掉，然后让贾琏实践诺言，扶自己为正。而结果与她的打算相反，先死掉的却是她自己。

刚开始，在贾琏未见二姐而只是听到二姐的艳名时，无疑是垂涎其美貌的。但后来就不一样了。小说中第六十四回有这样一段文字：在路叔侄闲话。贾琏有心，便提到尤二姐，因夸说如何标致，如何做人好，举止大方，言语温柔，无一处不令人可敬可爱。此时，二姐可人的性格也深深吸引了贾琏，当然，这是因为有王熙凤的压抑。更可贵的是，贾琏明知二姐先前与贾珍等有染却不计前嫌，这比三姐中意的柳二郎真诚多了。对于这样一个贾琏，二姐自然是中意的，很难说贾琏的财富和情意哪个占先。但灰姑娘不也是想嫁给王子吗？而如果二姐嫁给张华，也不见得会幸福。张华这样的贫寒子弟更需要的应该是能带来丰裕嫁妆的媳妇，至少也是能勤俭持家的媳妇，而二姐显然不符合这个标准。另一方面，二姐的温婉也未必能为张华这样的人欣赏。 张华，显然不是那个能与二姐共此一帘幽梦的人。相信曹公不至于因为二姐爱慕虚荣而谴责她，更不至于因此而给她安排一个如此悲惨的结局。

如果说二姐在舍张华而取贾琏这点上有图慕虚荣之嫌疑，但在她嫁与贾琏尤其是被赚入荣国府后的表现来看，物质生活显然不是她追求的重点。不然，在凤姐支使丫鬟在生活上怠慢她时，她为什么不向凤姐或贾琏反映呢？其实，二姐和三姐都不是浅薄的物质女孩。这在三姐身上表现得更明显。书中有这样一段描写可以为证：那尤三姐天天挑拣穿吃，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的肥鹅，又宰肥鸭。或不趁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条，骂一句，究竟贾珍等何曾随意了一日，反花了许多昧心钱。这段文字，是描写三姐心理的神来之笔。表面上看是三姐追求物质享受，但实际上却是写三姐对物质享受的不屑一顾。

二姐的悲剧，并不在于她以布衣裙钗之身嫁进豪门。尤氏和邢夫人同样的身份嫁进豪门却没有二姐那样的悲剧。二姐的悲剧甚至也不在于她遇到了王熙凤这样一个厉害的妒妇。二姐进贾府，固然是因为王熙凤设计，但书中也说了进入荣国府也是二姐自己的心意。王熙凤固然厉害，但她开始也并不想置二姐与死地，而是想让张华把二姐娶回去。但二姐自己却不愿回去。再说即使没有王熙凤，不也还有秋桐吗？她也是容不得二姐的。二姐的魔咒在于，她是带着污点嫁进贾府的。这一点，不仅贾府的人不能容她，更重要的是她自己也受到良心的谴责。不然，她不至于那样软弱，在遭受非议时完全不为自己辩解和争取。当然，这是社会的不公。男人风流成性甚至可以成为美谈，女人稍有失足就声誉扫地。

我们知道，二姐是自杀的。有人会说是王熙凤逼死了她，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在梦中当三姐劝姐姐剑刺王熙凤时二姐还是泣告妹妹自愿受惩。一般来说，梦断豪门的故事里总是有个负心的男人。但我们知道贾琏对二姐并未忘情。二姐受了欺负完全可以向贾琏哭诉，然而她却没有这样做。这不能不说是她无法战胜内心对自己的谴责，因而也就无法反抗命运的不公。这才是她最终放弃自己生命的根源。而在婚前不检点的二姐在婚后却表现得如此专一情深，却最终还是不能摆脱良心的折磨。这更表明那内心深处对自己的谴责力量是如此的强大。二姐的故事，让我们看到一个受着良心谴责的灵魂，是如何在灵魂的煎熬中最终走向悲剧的，这才是更深刻的人性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