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宕昌有一条江

每当聆听歌手演唱的《龙的传人》：“遥远的东方有一条江，它的名字就叫长江。”我就会联想到，古老的宕昌有一条江，它的名字就叫岷江。我从八岁开始，在宕昌县的岷江中上游总共生活了九年，其中，在大河坝一年，南河六年，哈达铺半年，宕昌县城一年半，跨越了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三个重要时期。我在这条江河里学会了垂钓，学会了游泳，在其流域玩耍，求学，成长，接受了这条江水的洗礼、启蒙和陶冶，使我对这片地域充满了深厚的感情。虽然离开那里已经四十六年了，但我依然对那里魂牵梦绕，十分怀念。

发源于岷山山系的江河水流很多，其中有三条叫作岷江。这三条岷江，有两条从发源地直接流向四川，另一条则流经甘肃省陇南市宕昌县境内，于两河口汇入白龙江，再流向四川，流长约一百公里，与四川的岷江相比，可谓是小巫见大巫。定西市的岷县，与岷山、宕昌县、陇南都有很深的渊源。岷县的得名，与岷山山系有关；历史上，与岷县毗邻的宕昌县曾经隶属于岷州；而岷县也曾经隶属于陇南市的前身武都地区。但是，岷县却与岷江没有关系。因为岷县为洮河水系，属于黄河流域；而宕昌县为白龙江水系，属于长江流域。

宕昌县的这条岷江，又叫作宕昌河，唐代以前，一直被称为羌水。北魏著名地理学家郦道元在他的《水经注》卷三十二《羌水》篇中说：“羌水出羌中参狼谷。”按照《汉书•地理志》的划定，羌水发源于宕昌县西北部南北秦岭分水岭的红岩沟及别龙沟，羌水得名，是由于该流域在隋唐以前的主体居民大都是羌民族而来的。现在，按照约定俗成的习惯，书面语将这条江叫作岷江；当地老百姓的口头语则称之为宕昌河。

岷江共有三条源流，分别是阿坞河、理川河和南河。阿坞河从麻子川岭下朝着东南方向流来，在南河镇的脚力铺村接纳汇入的理川河之后，称作北河，在南河镇高桥村与南河交汇，形成宕昌河。宕昌河沿途吸纳了从岗沟、官鹅沟、大河坝等地汇入的河流溪水，在宕昌县与甘南藏族自治州舟曲县结合部的两河口汇入白龙江。我在阿坞河、南河流域都生活过，也多次去过理川河流域，对古称参狼谷的这片地域十分熟悉。只是当我成年以后，在离开了那里多年之后，才知道这片地域历史积淀非常深厚，与中华文明的发端、渊源和传承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虽然用当今的眼光来看，它确实非常贫瘠而又落后。

南河镇因南河水而得名，南河既是一条河的名字，也是一个地名。历史上，南河处于古参狼谷的中心地带，是宕昌羌和宕昌国的主要发祥地之一。由于阿坞河、理川河几乎干涸，变成了季节河，而发源于甘南大草原古羌中的南河水，却始终常年流淌着，便成了如今的宕昌河上游的主要源流。它一路欢歌，从大山深处蜿蜒流来，又朝遥远的大山外边奔流而去。羌水悠悠，沧海桑田，岷江见证了参狼羌的崛起，见证了宕昌羌的辉煌，见证了宕昌国的兴衰，也见证了宕昌人祖祖辈辈顽强拼搏、勇于进取的奋斗精神。

历史上，古羌水专指宕昌河，汉代以后扩大到了长江的二级支流白龙江流域，唐代以后又扩大到了长江的三级支流白水江流域。宕昌羌是东晋南北朝宕昌国建立之后，所属羌族部落集团的统称，在宕昌国建立之前，因这些部落繁衍生息在岷江上游的参狼谷，又被称作参狼羌。六年前田野考察发现，处于参狼谷中心地带的南河镇寺卜寨村桨布沟阳坡地带，广泛地分布着战国时期羌人的墓葬群中，出土了大量的战国灰陶罐和铁矛、铁剑、石磨盘等器皿，从中不难看出，当时宕昌羌人的手工业和农业较为发达；建筑业也从新石器时代石洞和半地穴式房屋建筑中，脱颖出了构建宏伟的夯筑城堡，仅寺卜寨古城堡就占地二十余亩，这在战国时代的确是一个规模很大的古堡建筑。

在南河镇南河村与路固村之间的一座小山梁上，有一个土筑的城堡，从212国道经过南河口就可以看到，那便是古宕昌国的祭天台遗址。古宕昌国祭天台遗址所在的那座山梁，也是一道天然的分水岭。南侧的河流就是南河，北侧的河流就是阿坞河与理川河交汇的北河。宕昌羌在宕昌建国之后，把祭天台筑在南河镇南河村与路固村之间的小山梁上，说明当时的南河，确实属于古宕昌国的中心地带。实际情形也是如此，南河距离宕昌国古城仅有十七公里。

位于岷江上游的南河镇、理川镇、八力乡、庞家乡、哈达铺镇、阿坞乡等古参狼谷地域，方言很特别，发音很独特，“红风”“天前”“地几”“饭换”“非灰”“黄方”“发花”等词语语音不分，发音的韵母大都与全国一样，而声母却截然不同，譬如，把“冯”老师说成“红”老师；把吃“饭”说成吃“换”；把“飞”上“天”说成“灰”上“乾”；把“方”桌说成“黄”桌；把“发”财说成“花”财等等，不一而足。其语音语调，与大河坝、官鹅沟等地羌人的后裔使用汉语交流时的语音语调高度趋同，却与陇南其他任何地域，乃至陇南以外地区的方言区别很大，具有十分明显的差异性，非常难懂。

流行于岷江上游的一种山歌，叫作“啊呕梨儿”，因每唱时必先以“啊呕梨儿”起头，故而得名。譬如：“阿呕梨儿，尕妹子你把门开开，等着红雀儿上窝来”；“阿呕梨儿，天爷下的毛毛雨，尕门门儿里往进挤”；“阿呕梨儿，连你好着谁见来，谁见你的鞋面来”等。这种山歌大都属于爱情类，多为男女在山野之地相互挑逗求欢而歌，在村庄、人家和大庭广众之处，是严禁歌唱的，极具原始社会的古朴之风，是原始社会男女自由求偶现象的现代折射。其歌词内容大同小异，或者是现编现唱，但表现手法却丰富多彩，涵盖了汉语言比兴、明喻、暗喻、谐音等一切修辞形式，艺术研究价值很高。“阿呕梨儿”是语气虚词，没有实际意义，至于这种山歌为何必以“阿呕梨儿”起头，无法考证出令人信服的解释。

岷江上游民间把祝贺婚礼叫作“吃筵席”，把吊唁叫作“烧纸”，把孩子满月庆贺叫作“做（zu）出月”，把老人去世叫作“过世”，把未成年人夭折叫作“殁了”，把小女孩叫作“尕女儿”，把小男孩叫作“少年”或“尕娃”，把父亲叫作“达”，对别人说父亲是“大汉”，把母亲叫作“娘（nia）”，把姑姑叫作“娘娘”，把叔叔叫作“爸爸”，把有乱伦行为的人称作“倒畜”，把吃、性事称作“整”，常用惊叹词是“阿娘（nia）吆”，把“是吗”说成“来么”，把“哪里”说成“阿搭儿”，把去林场、哈达铺、县城说成“场呢（ni）去（qi）呢（ni）”、“铺呢去呢”、“县上去呢”，把吃了饭没有说成“喝（huo）啦”。

岷江上游一带，在酒场上还流行着一种猜拳方式，叫作“团拳”，也很特别，其中许多术语都是清朝遗留下来的，譬如“黄马褂子穿上”、“九门提督”、“四品道台”、“十全老人”等；还有说不清来源的词汇，譬如“半扁鱼儿”、“刚生”等。这种“团拳”，曾经普遍流行于宕昌县城，以及宕昌西北部广大乡村，现在的年轻人，会玩的已经不多了。

岷江上游的饮茶习惯，同大河坝、官鹅沟羌族后裔的饮茶习惯完全一样，用陶制的茶罐煨熬滚开，以小茶盅饮用，俗称“罐罐茶”，包括清茶和油茶两种。熬清茶很简单，在专用的小茶罐里，放上茶叶煨在火盆边，水开倒入茶盅即饮，有的人喜欢调点食盐饮用。而熬油茶就比较复杂，使用较大的腰部突出的专用茶罐，俗称“大肚子”茶罐，根据个人喜好，用上等纯白色的猪板油或菜籽压榨的清油，熟透后，放入茶叶炒熟，加水，加盐，有的还加入少量面粉，煨在火盆边，煮开后倒入茶盅即饮，有暖胃、润肺、驱寒的功效。

岷江上游的水果树也挺多，有桃、杏、长把梨、凌青、秋子等，最多的是毛桃和酸梨。毛桃和酸梨都是袖珍型的，大拇指头一般大，其他地方不多见，毛桃与普通桃子的口味、形状一样，只是体积大幅度缩小了。还有一种水果，叫石头梨，不知道这种梨的确切名称是什么，它在未成熟前虽然很硬，却也没有近似于石头一般的硬度，缘何叫石头梨呢，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石头梨也是春天开花，白花花一片，扑艳艳的，很繁茂。还有一种梨，叫浆水梨，是当地稀有特产，放至冬天，或开春，使其变软，被冰冻为黑褐色，融化后清心爽目，口感极好，治肺热咳嗽，很有奇效，是梨中珍品。

历史上，哈达铺曾经是有名的旱码头。哈达铺，顾名思义，就是专营哈达的商铺；作为地名，则是该地此类专营商铺很多的意思。哈达铺得名，与茶马古道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茶马古道，是指唐宋以来至民国早期，汉地与西番之间以各自特产相互交换为主要内容的古代商贸通道，是中国西部为了经济发展、文化交流、民族交往以及宗教传播而开辟的商贸马帮走廊。早在两宋时期，朝廷就在陇南的阶州（今武都）、成州（今成县）、文州（今文县）、宕州（今宕昌县）、西和州（今西和县）设有茶马场，由国家直接管理，进行大规模的茶马交易。据现存于陇南成县的宋代《世功保蜀忠德之碑》记载，“置互市于宕昌，故多得奇骏。辛巳之战，西路骑兵甲天下”。这里所说的宕昌，主要是指哈达铺的茶马市场。

陇南境内的茶马市与四川成都的茶马市互通贸易，具有一千多年的悠久历史，成都市区内至宕昌还是中国大西北重要的中药材之乡，其岷江上游主产当归、黄芪、党参、大黄四大宗中药材。其中的名特中药材当归，又称作岷归，具有补血和血，调经止痛，润燥滑肠、抗癌、抗衰老、提高免疫之功效。同岷江的解释所犯的错误一样，主流解释一直是“岷归，因产于甘肃省岷县而得名，属于岷县特产。”无疑，岷县是岷归的适生区和主产区之一，但是，宕昌的阿坞、哈达铺、理川、八里、庞家、南河等乡镇，才是正宗岷归的主产区。因这些地方都属于岷江流域上游，故所出产的当归被称作“岷归”。据《北史•宕昌传》记载，北魏宣武帝正始二年，北魏封宕昌国首领世子梁弥博为宕昌王，是年，梁弥博向南梁贡献甘草、当归，以建立友好关系，避免被侵犯。这是宕昌当归见诸于史籍最早的记载，也是宕昌岷江上游一带为岷归主产地最直接的证据。

改革开放以后，宕昌县一直是陇南市的国列贫困县之一。长期以来，属于黄土高原西南端、长江流域西北端的宕昌县岷江流域，一直是一个农业地区，靠天吃饭，工业基础十分薄弱，税源极其稀少，完全依靠国家扶持和转移支付，加之气候较为寒冷，雹灾、泥石流、霜冻等自然灾害频仍，自然条件比较严酷，土地贫瘠，粮食作物单位面积产量相对较低，老百姓的经济来源渠道狭窄，虽未达到苦甲天下的程度，但也生活在温饱线以下。所以，扶贫攻坚的难度很大，任务十分艰巨。随着改革开放基本国策的实施，特别是精准扶贫战略决策的深入落实，在历届党政组织的积极努力下，通过大力推进劳务输出，组织建立各种专业合作社，发展新型电子商务，建设中药材种植、加工、销售基地和各类农贸市场，推广经济林种植和畜牧业养殖等一系列行之有效的措施，使得宕昌县岷江流域的深度贫困已经得到了极大的改观，可望在二零二零年年末在中央要求的时限内，实现整体脱贫，奔向小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