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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炳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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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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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山吃山

在我国漫长的游牧、渔猎、农耕时代,老百姓的生活主要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有地吃地。改革开放以前,陇南市宕昌县南河镇境内,有岷江林业总场所属的黄家路和次沟两个规模较大的国有林场,植物资源、动物资源和林副产品十分丰富,这里的山民就是依靠当地的林地资源,获得经济收入和生活来源的,属于靠山吃山的典型地区。那时间,南河镇靠山吃山的具体方式,主要有三样:即“背山”、“赶山”和“打山”。

这里,先来说说“背山”。所谓的“背山”,就是背木头。

到深山老林里去砍伐树木,将树木的枝丫砍去,锯成两米长的木墩,当地人叫“墩墩儿”,然后将“墩墩儿”背回家,藏在隐蔽处,找到买主,五元钱一根卖掉,就叫作背山。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到七十年代中期,国有林场管得也很严,盗伐、倒卖木材是要被法办的。但是,严酷的生存环境,迫使山民不得不铤而走险,常常在夜里,避开木材检查站,行走在山间羊肠小道上,去深山老林里砍树、背木头。

背木头是力气活,身子单薄的人难以胜任;胆量小的人也干不成。一个身体强壮的小伙子最多能背两根小径木,重量大约在一百斤以上。倘若被发现了,为了逃避法办,只好扔掉木头,逃之夭夭,几天的辛苦就白费了。与南河邻近公社的社员,到南河沟里偷木头,同林场的职工发生械斗,是常有的事。而南河人却没有如此的经历,南河人是幸运的。

我的一位自小交好的农民朋友,小名叫牛娃。他家生活在宕昌县南河公社前贯大队(现在统归于南河镇南河行政村),全家五口人,只有他的父亲是唯一的劳动力,母亲患甲状腺肿瘤,说话前需要猛吸一口气,却也说不完整;小妹妹先天弱智,几乎是哑巴。父亲辛勤劳动,只能勉强养活全家,因而他和大妹妹两个健全孩子都没有上过学,一家子都是文盲。而且只在村尾挖了两孔简陋的窑洞,一个用来全家居住,另一个用来做厨房兼库房。

盖上新房子,告别窑洞,是牛娃父亲一生的理想,也是牛娃一家人最大的愿望。牛娃的父亲白天出工干活,晚上就到深山老林去砍木头,一根一根地背回家,又一根一根地埋在窑洞门前的院子里。因为,被护林员逮住,不仅木头会被没收,人还得法办。然而,十多年过去了,盖房子的木头只积攒到了一半时,他的父亲终因积劳成疾去世了。临终前,父亲严命牛娃不得用盖房子的木头给他做棺材,用一个装粮食的旧木柜就行了。于是,盖房子的艰巨任务,就又落在了牛娃身上。牛娃也和父亲生前一样,去深山老林里背木头,全家节衣缩食,坚守清贫,以争取盖房子的理想尽早实现。以至于,牛娃过了三十岁还没有成家,后来不得不同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一起生活。直到改革开放以后,牛娃出门打工多年,积攒了几万元钱,才盖起了新房子,实现了两代人的梦想。

还有一个背山的真实故事,一直被南河人口口相传。

南河口对面有个叫小族的村庄,有弟兄二人去背山,弟兄俩分工,哥哥负责砍“墩墩儿”,弟弟负责将“墩墩儿”背回家。哥哥在山顶上将砍好的“墩墩儿”从溜道窜下来,让弟弟在半山腰里将“墩墩儿”截住,背起来往家走时,竟然遇到了传说中的“鬼领路”,背着“墩墩儿”,顺着山梁横走,朝着离家的相反方向,在山林里走了七天七夜,直到遇见一户人家,被狗的吠叫惊醒,方才知道已经走了一百多里路。该人还是活了下来。事后有人问他,为何没有饿死?他说,一路迷迷糊糊地行走,光是觉得渴不觉得饿,渴了就喝山泉水。七天七夜,负重行走在深山老林里,光喝水不吃饭,得以存活,简直不可思议,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其次,来说说“赶山”。所谓的“赶山”,就是到深山老林里去采挖中药材。

南河出产的中药材有上百种之多,大宗的能卖出钱的,有当归、大黄、黄芪、党参四种。那时间,当归、大黄已经人工种植,主要是生产队集体经营,农民得到的实惠不多;而黄芪、党参是野生的,采挖来,晒干后,去药材收购站或供销社代收点交售了,也可以贴补生活。但是,采挖野生的黄芪、党参费力费时,速度太慢,不如去偷挖人工种植的当归、大黄便捷快当;尤其是大黄,种植在没有人烟的深山老林里,几乎无人看管。便有人在月黑风高的时候,到深山老林去偷挖大黄,坠崖死亡的时有耳闻,风险很大。

大黄是高寒山区药用植物,主要在海拔两千米以上的山地种植,是多种蓼科大黄属的多年生植物的合称,也是中药材的名称。在我国药典文献里,大黄主要指的是马蹄大黄。在秋末茎叶枯萎或次春发芽前采挖,除去细根,刮去外皮,切瓣或段,绳穿成串干燥或直接干燥,具有攻积滞、清湿热、泻火、凉血、祛瘀、解毒等功效。生大黄又称生军,性味苦寒,归脾胃、大肠经,可泻热破结行瘀,对实热便秘颇具奇功,还有利胆、止血以及抗肿瘤、利尿、保肝和降低血压和血清胆固醇等作用。因其药用价值高,经济价值也高。

有个名叫马才的,和他的侄子郭娃年龄相仿,都是二十出头,也还都是单身汉。叔侄俩都是不安分的人,总想着挣点钱、发个财什么的,对于凭体力劳动,在生产队里挣工分,颇有抵触情绪,凡是计件的活,就抢着干,集体出工,熬时间,每天挣死工分的活,要么就磨洋工,要么干脆不去上工。马才人脑瓜灵、心眼活,譬如,把别人和自己喝败的茶叶,收集起来,晒干了,包装好,带到藏区去卖给牧民,搞点黑心钱花。这种事,对他来说,那是家常便饭。

二人商量合伙赶山,昼伏夜出,到老爷山上去偷挖大黄。他们居住的村子,能看见老爷山,但一来一去有一百多华里路。叔侄二人不辞辛苦,整整一个秋季,偷挖了好多的大黄,入冬后,就切成片,晒干了,交售给药材收购站,竟然得到了千把元。郭娃高兴极了,要求分红。马才却对侄子说,用这些钱收麝香,还可以发更大的财,药铺里麝香是按几钱几分做剂量使用的,是黄金价格的翻倍。我们收了麝香,就拿到广州去卖,听说那里的价格最高。

于是,叔侄二人就又走乡串户,收购麝香。凡是熟人,一律赊欠;陌生的,就付给现金。一时就收购了几十两。小叔马才对郭娃说,这是玩命的事,国家严禁倒卖麝香,没收,法办,那是自然的。叮嘱郭娃,必须守口如瓶,打死都不能对外人说。就让郭娃守在家里,他独自只身前往广州,去卖麝香。可是,马才却一去不返,竟然失踪了。那些赊欠了钱的熟人,就来找郭娃要钱,久要无果,就有人把他告到了公社。公社会同公安调查,倒卖麝香事情倒也不大,马才的失踪却引起了高度重视,都怀疑郭娃谋财害命,就将他逮捕了。

那年月,办案方式极为简单,逼供信是常用的方法。郭娃受刑不过,就认了谋财害命的罪,却牢记着小叔马才的叮嘱,打死也不说出小叔马才去广州出售麝香的事。要定郭娃谋财害命的罪,就得找到马才的尸体。郭娃交代,是他推到悬崖下面了。公安押着他去指认,他就领着他们到老爷山上,指了一个断裂的山体,说就在下面。公安结了绳索,拿了长手电筒,下到几百米深的底部,却什么也没有找见。要说被野兽吃了,也不可能,野兽无法下去,也无法上来。折腾了几次,总也没有结果,此事也就成了悬案。

郭娃就一直被关在县城的看守所里,不放也不判。直到改革开放初期,法院获悉马才当年已经偷渡到了香港的确切信息之后,才将郭娃定为无罪,释放回家。这个赶山的真实故事,至今还在南河广泛流传着。

最后,再来说说“打山”。所谓的“打山”,就是打猎。

南河人狩猎,主要是使用枪打、鹰猎、绳套三种方式。打猎,使用的是祖辈留传下来的歪把子土枪,扳机上夹半截燃烧的香头,扣动后,点燃火药击发,冲出铁砂,有一定的杀伤力,但射程很近。火药自己配制,一硝二磺三木炭。硝和木炭好弄,自己熬自己烧,硫磺却不能自制,要到城里的供销社生产资料门市部去买。当时,南河猎人的狩猎对象有狗熊、狍鹿、黄麂、盘羊一类的野生动物,但打的最多的是獐鹿,尤其是雄性的獐鹿,取其麝香,以图卖个好价钱。麝香是很名贵的中药材,如今市面上已经找不到了,使用人工合成的。

那时间,南河农村里普遍生活困难,狩猎,便是当地农民改善生活、获取经济收入的重要手段之一。狩猎的方法中,役鹰狩猎也是其中常见的一种。役鹰狩猎,主要是捕捉小型野生动物,譬如鸽子、野兔、山鸡、斑鸠之类,但南河人主要是捕捉野鸡。狩猎时,一旦发现了猎物,放出猎鹰,鹰追鸡逃,会飞出几架山。猎人见不到猎鹰的踪影,就会一路大喊:“保!保!保!”猎鹰在被驯服的过程中,早已熟悉了这个科目,知道这是主人在呼唤它,就会叼着猎物,寻声朝主人飞来。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肉、禽、蛋都是很紧缺的生活物品,人们想了许多办法猎获野鸡,以改善寡肠寡肚的生活,枪打,鹰捉,绳套,网捕,花样繁多,无所不用。那时间,南河遍地都是野鸡,上述捕猎方法都会使用,而民间捕捉野鸡最简便最实用的方法,就是用绳套,当地老百姓叫放“鸡绳儿”。放“鸡绳儿”,是南河人发明和使用的特殊狩猎方法。“鸡绳儿”用十多二十根马尾巴搓成,头部绾上小环,一尺多长,也有用塑料绳搓成的,最差的是用麻绳做的,需要用大蒜汁涂抹,使其变硬,以防止露水、雨雪浸泡后变形。“鸡绳儿”的布放方法很简单,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多人不会相信这种方法会捕捉到野鸡。

飞雪飘飘的隆冬,野鸡要到山地里觅食,如果不受到惊吓,一般是不会飞的,只在草丛灌林里窜行。当地人就在野鸡经常窜行的地方,布放“鸡绳儿”。具体方法是,将“鸡绳儿”的尾端从头环穿出来,使整个“鸡绳儿”形成一个直径四到五寸的圆环,再将尾端拴牢在小树枝上,将圆环用蒿棍轻微夹住,离地面一两寸即可。野鸡窜行,只要头钻进去就会勒住脖子,越挣扎越紧,直到气绝身亡。这种方式虽为“守株待兔”,捕捉率还是挺高的。

后来,枪支受到了严格管制,鹰猎也已被取缔,南河人唯一保留下来的打山方式,就是放“鸡绳儿”了。随着《野生动物保护法》的颁布实施,林地植被的大面积恢复,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极大地改善了民生状况,狩猎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不再是山民经济和生活来源的主渠道,使得大量的野生动物得以繁衍生息,种群不断扩大,野鸡又漫山遍野的出现了。野鸡虽然被列入国家三类保护动物,但数量暴涨,与人争食,形成公害,山民们用放“鸡绳儿”的方法捕捉自食,不作为市场行为去贩卖,林业公安就睁只眼闭只眼,不去刻意管罚,迟缓了放“鸡绳儿”这种民间打山方式的消亡,因而得以保留至今。

现如今,南河的山民靠山吃山的方式已经趋于简单化,那就是,大面积人工种植当归、大黄、黄芪、党参等这些大宗中药材,使这里成了宕昌县重要的中药材生产销售基地之一,看似单一,却成了山民脱贫致富奔小康的主要途径。几千年以来,靠山吃山的传统生活方式,之所以发生了质的飞跃,是与实施改革开放、精准扶贫的基本国策分不开的。说到底,背山、赶山和打山,无非是一个民生问题,四十年来的实践证明,它是可以通过其他方式有效解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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