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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炳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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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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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脚者

倘若要从外在上去观察一个人的精神面貌如何,那首先就是看他的头上,其次是看他的脚下,看头上是看头发是否脏乱整洁,看脚下是看鞋子是否污秽光亮,倘若头发整洁、鞋子光亮,即便穿着的是很陈旧的衣裤,很廉价的布料,很普通的款式,只要浆洗得干干净净,肥瘦大小都很得体,也就足以显示出人的精神气很好,反之则不堪入目,不敢恭维。这一上一下的光景,既相互映衬,又相辅相成,上下都得顾及,不可偏重了一头,忽视了另一头。

古代人秉持“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的理念,对头发视若头颅,只清洗梳理,除了头上害了癞疮之类的病变,一般是不会轻易剃剪的。但古代还是有侍弄头发这一职业的,而且还是专门的官职,一曰“礼官”,一曰“髡刑官”,前者主要负责帝王公爵的发型仪表,后者则是断发为刑的刽子手,民间通俗地称之为“剃头匠”。“剃头匠”所从事的工作,是常人不敢冒犯的人的身体部位,因为古人的头颅,特别是皇亲贵胄的头颅,除了生身父母可以抚摸之外,其他人就只有“剃头匠”了。故而,无论是“礼官”还是“髡刑官”,都会受到尊重。民国以后,“剃头匠”又被称作“理发师”,足见这一职业的社会地位之高。

然而,比之于“剃头匠”、“理发师”,那些从事鞋子清洁工作的人,却很不幸运,尽管其社会功用一点也不亚于侍弄头发的人,却连一个很好的称谓也不可得,被人们直观地称作“擦鞋的”。这一社会分工的奇怪现象,同样体现了“上智而下愚”的陈腐观念,为上的是“上人”做的“雅事”,为下的便是“下人”做的“粗活”;为上的可以称“匠”称“师”,为下的竟然连个像样的名头都没有。尽管人们公认,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却很少有人对“擦鞋的”给以应有的尊重,而是从骨子里充满了鄙意和蔑视。

陇南市府所在地的武都城,过去街市上有修鞋的,澡堂子里也有修脚的,却没有专门为人擦鞋的。改革开放以后,一些从四川来的妇女,在大街小巷摆起小摊,为过往行人擦鞋,武都城里方才出现了“擦鞋的”这一职业。起初,擦一双鞋是一元钱,后来涨到了两元钱,直到现在三五元不等。工价一路在上涨,擦鞋的队伍也在不断扩大,除了四川人,还增加了本埠人,有了男士,年轻人,还有残疾人,人员结构成分日渐复杂,成了一个很好的就业门路。无论是给外来的客商、旅游者,还是给武都城里的居民,都带来了很大的方便。

早先,擦鞋的小摊有两大股,分别摆在工行门口、中行上侧街口,其他的三三两两,散摆在新市街、老县招待所等街旁。这些地方,人流较大,顾客较多,服务者和被服务者,都很方便,两相欢喜。那时间,我还能穿皮鞋,由于武都城里正处在大开发、大建设时期,尘土很多,鞋子容易脏,我多则三五天、少则一两天,就得擦一下皮鞋,因而就与那些四川来的擦鞋的人逐渐脸熟。有时候两三天不见了她们,或者她们挪到僻静的小巷子里去了,我擦皮鞋时就会问及原因,回答是“上边来大人物了,城管说我们影响市容,就这样了。”对这样的做法,我很是有看法的。在我心目中,这些擦鞋的虽然干的是“粗鄙”的活,但凭劳动吃饭,属于服务行业,本身就是武都城里一道靓丽的风景,何来“影响市容”一说?

后来,这些擦鞋的队伍扩大了好几倍,也不再被城管驱赶了,而是收拢了所有的散摊,被集体固定了在尚好佳超市北侧的一个小巷中。如此一来,市容是“整洁”了,管理也“方便”了,但外来的客商、旅游者,还有武都城里的居民,却感觉到很不方便了,不知道的人需要打问、指引,才能找到他们。当然,我倒是挺方便的,因为我的居所离那儿很近,也就五十米左右。大约有二十年了吧,我随着年岁渐老,不再穿皮鞋,而是喜欢穿北京老布鞋,轻巧方便。但我还是隔三差五的要去洗一下鞋子,于是就与那些“老东家”愈来愈亲切,还认识了许多“新东家”,不仅是他们的常年客户,还成了他们的老熟人,老朋友。

给我印象深刻的是一家三口,最早是女的擦鞋,男的在外打工,儿子上学;后来,男的年岁大了,干不了重体力活了,就也加入到了擦鞋的队伍,再后来,儿子没有考上高中,也加入进来,一家三口都从事这一职业。我每回到他们的摊位上去洗鞋子,别人要五元,他们只管我要三元,我知道武都城里房租挺贵,消费较高,心里过意不去,要照市价付钱,都被他们执意地退给了我,我也就只好领情。我知道,这是老熟人的情面。

另一个印象深刻的是一位残疾人。他起先在下山区家乡务农,从山坡上失脚滚落,造成了高位截瘫,领一份残联给的补助,还有一份低保,但他还是不愿意坐享清闲,就来到城里,从事擦鞋的职业。每天只要没有雨雪,他就带一副双拐,坐一个手动轮椅,准时上班。而当擦鞋的工价涨到每双五元钱时,这位残疾人却始终雷打不动,只收三元。起初我也误认为这是碍于我这个老熟人的情面,但见他对所有的客户都是如此,就问他,他回答说,钱是挣不完的,我领着一份残联给的补助,还有一份低保,擦一双鞋挣三元钱,就很好了。由此使我联想到了常年在莲湖公园向人们讨要钱的另一位残疾人,倘若有人指责他不去自食其力,他就跟人急,倘若有人说没有零钱,他就说你的钱是千元大票吗?我给你找零。两相比较,不由得让我对这位擦鞋的残疾人刮目相看,肃然起敬。

在尚好佳超市北侧这个小巷中,摆摊擦鞋的最多的时候有二十九位,最少的时候也有十二位,除了我上面讲述的一家三口中的一对父子之外,其余的全都是妇女。在他们对面,是一溜儿修鞋配钥匙修拉锁的摊子,大多是擦鞋的女人的丈夫。每天,这两行摊位都要挪动位置,最里面的挪到最外边来,依次循环,自觉自愿,约定俗成。除了早晚两顿饭,早饭很早,晚饭很晚,都在家里自做自吃,中午饭都在摊位上吃,或自带,或叫买。倘若遇见太阳暴晒,或者阴雨天气,顾客很少,就与左右摊位,或者与对面摊位,相互聊天,天南地北,柴米油盐,家长里短,无话不谈。相处得很和谐,从来没有见到过他们吵架斗殴。

如今人们对于肉类的喜好,早已经从我小时候的喜肥厌瘦变成了喜瘦厌肥,多是购买精瘦肉,或者排骨,即使肥的,顶多也是五花肉。我就想,那些纯肥膘的,难不成都让卖肉得自己吃了?我有意识地问那些卖肉的,都说是让那些擦鞋的人买去了,炼做食油了。我又问擦鞋的人何以这样,回答是比植物油便宜。我就想,这些擦鞋的,起早贪黑,长年累月的超时工作,而且是一种固定的坐姿,不仅饮食简单,还会患腰椎间盘突出的职业病,却从来没有听过他们有什么抱怨,总是认认真真地擦洗每一双鞋子,暖语笑脸迎送每一位顾客,不由地使我打心眼里对他们生出一种感佩,一份尊重。

这些擦鞋的,都是长年露天工作者,三伏天也就是撑起一把遮阳伞,个个脸粗手糙,不像理发的,都有装饰讲究的馆舍,没有风吹日晒,不受雨雪天气影响,且理一次头发的收入,是擦一次鞋的收入的五到十倍。但这两种职业相互比较,无论其社会地位、经济收入,还是其生活享受度、人身自由度,都不能同日而语,相提并论。尤其是,受到人们尊重的程度,截然不同,不免让我唏嘘感叹。我曾经听过家长指着擦鞋的教育孩子说,你不好好念书,长大了就像他们一样去擦鞋!这种现身说法,实在是没有道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早已经成为过去,而轻视下层劳动者的观念,依旧根深蒂固,不合时宜。

如果说,那些洗面理发的人,是美容美发师的话,那么,这些擦洗鞋子的人,又何尝不是美脚者?我们的头颅与我们的双脚,原本属于我们的身体,在我们的眼里从来就没有贵贱之分,只是作用不同,分工不同而已。依此类推,理发师和擦鞋的,也无疑同样如此。因而,尊重他们,爱戴他们,就如同尊重爱戴我们自己的身体一样,哪怕是我们身体上的一根汗毛,我们从来也没有轻之贱之,何况与我们共同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之下,且为我们提供热情周到服务的美发美脚者,就更应该受到我们的尊重和称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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