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陇南方言将土坯称作“胡基”。从历史民俗文化的角度来说,凡是名称中带有“胡”字的物产、物事,都与西北的少数民族有关,譬如胡豆、胡麻、胡琴、胡服、胡袄、胡靴、二胡、板胡、胡杨,等等。“胡基”是古代西北的少数民族用于砌墙造屋的土质建筑材料,传播至内地之后,被汉人广泛接受,故而得名。随着新农村建设的推广实施,民间土木结构的住宅被砖混结构的住宅所取代,胡基不再使用,其制作工艺就成了非物质文化遗产,其制作工具被存入了乡村博物馆。
打胡基是一门古老的民间传统工艺,技术含量不高,简单易学。工序是取粘性较大的纯黄土,倘若湿度大,就直接制作;如果是干土,制作时就淋上少许的水。在青石板上摆好特制的长方形的木模框,填满潮湿的黄黏土,再用带丁字形的柱锤一下一下地捶实,打开木模框,棱角分明两面光平的胡基就制成了,码起来留下透风的空隙,盖上牛毛毡防止雨林,晾干后,就成了建筑用的土坯,时间越长越坚硬,砌墙、盘炕、垒灶、做圈、造厕,用途很广,相当于砖块的作用,虽没有砖块坚固,却制作容易,造价低廉,是过去这片黄土地上人们从事简易建筑必不可少的主要建材。
一般来说,一个强壮劳力,一天可以打五百块左右的胡基。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在武都县两水公社后坝大队插队锻炼时,临近的前村大队有一位中年男子,一天可以打上千块胡基,被传为佳话。该男子青年时代由于恋爱受挫,心理承受能力差,遂患了间歇性精神疾病,身体状况好的时候,就帮人打胡基,每块胡基五分钱的工价,他一天可以挣到五十元左右。那时间,一个大工干一天活,工价是一元五角钱,他一天就比别人一月还挣得多,所以,他是当时最富裕的人,有自行车、手表、收音机。然而,一旦犯病,就不能干活了,便用这些奢侈品换烟抽,复归于穷人,病好了又挣大钱,再置办这些东西,周而复始。
记得我们知青点盖房子,生产队组织了会打胡基的强壮劳力,打了能建造七间平房的胡基,码起来很是壮观。打胡基时,我们三个男知青也参与学习,但队长说,我们力气不够,打的胡基不瓷实,属于次品,不能使用。打胡基是一种重复劳动,需要一身好力气,而且还不能偷工减料,是心眼实肯下蛮力的人干的活。俗话说:家有万贯,不如薄技在身。在那个年代,打胡基的确是容易掌握的“薄技”,但只要肯卖力,不怕吃苦,也是能养活人的。
“五一二”大地震灾后重建以前,陇南的广大农村,百分之八十以上是土木结构的民宅,胡基的使用量大得惊人。陇南人使用胡基的历史有多悠久,很难确切考证。但古庙宇、古墓穴、古城墙、古河堤等,到处都可以看到胡基这种建材。黄土高原上,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黄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陇南人出生在黄土炕上,成长在黄土高坡,在黄土地上刨食,死后又葬在黄土地里,祖祖辈辈,生生不息,与黄土结下了不解之缘。民间打胡基,使用胡基,就是黄土地上的生活内容之一。
在明清大移民之前,也就是说在元代以前,陇南一直是羌、氐、藏等少数民族居住的地方。南北朝时期,羌人氐人,曾经在陇南建立过五个地方政权,分别叫做宕昌国、仇池国、武都国、武兴国、阴平国,历时一百余年。此前,羌、氐、藏等少数民族也一直是陇南的主体居民,同汉人一样,都是古老的华夏民族。胡基,应该是汉人对“胡地”土坯的称呼,在经历了民族大融合以后,这个名称成了专指,已经没有“胡”的产地含义,以及民族民俗方面的属性了。
据老人们讲,胡基是几千年前鲁班传授给人们的,是这位建筑的祖师爷为解决民众的建筑困难而发明的。鲁班是春秋时期鲁国人,姬姓,公输氏,名班,人们尊称公输子,又称鲁盘或者鲁般,惯称“鲁班”。姬姓的始祖为华夏民族的人文初祖黄帝,黄帝因长居姬水,以姬为姓。姬姓是名副其实的“万姓之祖”,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华夏民族姓氏的起源。鲁班的名字实际上已经成为古代劳动人民智慧的象征,两千四百多年来,人们把古代劳动人民的集体创造和发明都集中到他的身上。因此,有关他的发明和创造的故事,实际上是中国古代劳动人民发明创造的故事。
过去烧砖不容易,因煤炭奇缺,往往用木材或者麦秸烧。木材资源渐渐枯竭,麦秸又是牲口的主要口粮,拿不出多少去烧砖。因此,砖价昂贵,人们便惜砖如玉。在砖十分稀罕的年代,胡基就取代了砖的作用,成了人们建设使用的必备建材物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准备建筑材料,往往首先从打胡基开始,那是盖房子的前奏;谁家打了几垛胡基,人们就知道这家要请匠人,大兴土木,建造新房了。
陇南民间打胡基是有时间选择的,一般来说是刚进入春天,地皮解冻了,这时候风和日丽,天长雨少,是打胡基的黄金时段;夏天也行,但风险太大,说不定一场白雨突来,一切都会前功尽弃,劳而无功;秋天风险更高,就是把胡基打好了,无休无止的淋雨下的打胡基者欲哭无泪,打好的胡基会变成一堆稀泥。因此,打胡基不仅要在春天里进行,还要掌握气象预报,要选择有几天晴朗的好日子,才能好干好收拾。
有的人会打胡基,却不会摞胡基,往往摞起来不太高就倒塌了。人们便取笑说:会打不会摞,不如家里坐。打胡基要选好位置,要取土方便,通风向阳,有摞胡基的场子。胡基摞子距离远近很讲究,要距石板恰到好处。远了,来回多跑路,费体力,费时间,影响速度;近了,摞不了几垛,又得平场子,搬石板,误工误时。这里有个优选法的道理,稍不留神,就影响每天打胡基的数量。平场子还有些学问,要选择水浸不到的地方,要垫高一点,踏实拍平,两头略高一点,这样的摞子不易倒塌,上边盖些东西,下一点雨湿不了胡基。摞子的道路要畅通,尽量离建筑工地近一些,以便运输方便。摞胡基,每一层都要撒上草木灰,以防止胡基相互粘连。
乡邻们对会打胡基的人十分敬重,不光是给谁家干活,谁家都当贵客,供烟供茶,改善伙食,就是平时谁家做了好饭都喜欢请他来品尝。谁家娶妻、生子宴宾客,也喜欢叫他陪客人。那时间,会打胡基的小伙子,找对象都比别人具有优势。我插队锻炼的村里有一位会打胡基的小伙,在相亲时,礼物薄了些,受到冷落,他十分尴尬,便到门外溜达。碰巧一位初学打胡基的打不好,摞不起,十分为难。这个小伙便主动上前指导,并示范操作,越干越得劲,竟连学的人也被冷落到一边。半晌时间,就打成一垛,干净利落,学的人看得入了迷,引得多人围观叫好。小伙子出了风头,满脸红光,十分得意。这时,姑娘她爸赶来叫小伙吃饭,一看这情景,心中立时大喜,先看上了这个小伙子,一时大家都夸赞他为女儿选了一个好女婿,丈人丈母娘脸上都有光彩,一门亲事就这样订下了。
星移斗转,沧海桑田,社会迅速发展,物资日渐丰富,建筑技术和建筑材料也日新月异,胡基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退出了建筑市场,成了乡村文物。我也因为进城工作,四十多年再没有见过打胡基的场景了。但每每回忆起插队锻炼时,村里那些打胡基卖体力的小伙子们的风光岁月,仍被那些有苦有乐的劳动场面所激动。作为传统的一门民间手工技术,打胡基的“薄技”已经消失了,成了遥远的记忆,也使得我们这一代老人成了这门技艺最后的见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