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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炳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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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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夯歌

好多年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夯歌了:嗨幺幺,嗨幺幺,大家齐攒劲,力往一处使;黄豆出了油,糜谷双穗子;阳婆照花窗,过起好日子……

搞不明白,在已经实现了机械化,有了砸夯机的今天,这里的村民为何还要使用这种原始的既笨重又吃力的方法,来夯实一小块土地。大概是这里很偏僻的缘故吧?精壮的年轻人都出门打工去了,只剩下一些老人和中年妇女,几十个人围成一个圆圈,把夯石扯到离地面几十米的天上,又重重地落下来,整齐的富有节奏感的夯歌,响彻在山村的上空,经久不息,场面壮观而又热闹。

我想,大概只有这些中老年人,才会使用这种原始的方法和工具砸夯,才会唱民歌般几乎就要失传了的夯歌。那些出门打工的精壮的年轻人,肯定不会再干这种事情,更不会唱夯歌了。听着那嘹亮的夯歌,我的内心不由得激动了起来,似乎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我小时侯,看到过的砸夯的劳动场面。

一条清凌凌的小河,从遥远的大山深处潺潺地流淌出来,又朝遥远的大山外面缓缓地流淌出去。在小河的打弯处,便是这座百十户人家的山村了。村名叫做钱罐,顾名思义,应该是装钱的罐子,但它却曾经是陇南一个国列贫困县的贫困山村。村里有个叫牛娃的,是我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农民朋友之一,也是与我渊源最深的朋友。

牛娃全家五口人,只有他的父亲是唯一的劳动力,母亲患甲状腺肿瘤,说话前需要猛吸一口气,却也说不完整;小妹妹先天弱智,几乎是哑巴。父亲辛勤劳动,只能勉强养活全家,因而他和大妹妹两个健全孩子都没有上过学,一家子都是文盲。而且,只在村尾挖了两孔窑洞,一个用来全家居住,另一个用来做库房,储存粮食、洋芋和破烂。

与牛娃的结识很简单。有一天,我外婆告诉我,有一个叫牛娃的农村孩子,对她说我答应给他一双旧鞋穿。我回答外婆,我不认识叫牛娃的农村孩子,也没有答应过给他鞋子。外婆诡秘地一笑,说她对那个农村孩子说了,我孙子答应了你,你就找他去要吧。牛娃的谎诈没有成功,却被我外婆套出了他家生活困难,院落里种有水果、蔬菜等情况。我外婆就将破烂的衣裤、鞋子洗干净,缝补好,装在背篼里,领着十岁的我,去牛娃家,与他家互通有无,以物易物,换取他家的蔬菜、水果、洋芋等。自此,我们两家之间,我与牛娃之间,便有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友好往来。

蔬菜、水果、洋芋等,都是季节性成熟的,除了冬天,一年三季,我外婆就背上洗干净,缝补好的旧衣裤、鞋子去牛娃家,换取这些东西。牛娃的父亲特别实诚,无论是甜杆菜、胡萝卜,还是洋芋、秋子、酸梨什么的,总是给得很多,常常将我外婆的背篼装满,如果我外婆背不动,他或者自己帮着背到我家,或者打发牛娃扶住我外婆的背篼送下山来。随着两家感情的日益加深,互通有无,以物易物,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化,已经不是一种交易,而是在特定的困难的年代里,用生活物质的相互帮助了。

那时间,我家住在林场场部家属院,走小路去牛娃家大约也就是一公里的路程。每当暑假和寒假期间,我都会到牛娃家去玩。经常吃他家的饭,有时候还住在他家的窑洞里,就跟走亲戚一样。记忆中,牛娃的母亲总是做出对于他家来说是最好的饭菜来招待我,最让我难忘的是炒荞面片。用和好的荞面搓成短棒状,蒸熟之后再切成片,然后与蒜苗同炒,口感很有柔劲,特别香。

盖上新房子、告别窑洞,是牛娃父亲的理想,也是牛娃一家人最大的愿望。牛娃的父亲白天出工干活,晚上就到深山老林去砍木头,一根一根地背回家,又一根一根地埋在院子里。因为,被护林员逮住,不仅木头会被没收,人还得法办。然而,十多年过去了,盖房子的木头只积攒到了一半时,他的父亲终因积劳成疾去世了。临终前,父亲严命牛娃不得用盖房子的木头给他做棺材,用一个装粮食的旧木柜就行了。于是,盖房子的艰巨任务,又落在了牛娃身上。刚刚成年的牛娃,也和父亲生前一样,去深山老林里背木头,全家节衣缩食,坚守清贫,以争取盖房子的理想尽早实现。以至于,牛娃过了三十岁还没有成家,后来不得不同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一起生活。

因我父亲调动工作,我们全家离开了南河,搬到一百多公里的黄鹿坝居住,一晃就是十六年。这期间,我们与牛娃家的交往,有三件事值得一说。第一件事是,牛娃的大妹妹出嫁后,因不堪忍受丈夫的虐待,来到我们家里躲避,她的丈夫伙同亲戚多人,寻找到我家,手拿绳索要将牛娃的大妹妹绑回,被我父亲用讲述国法吓走;后来牛娃的大妹妹与丈夫离婚,改嫁后生活过得很好。第二件事是,我们邀请牛娃寡居的老母亲到我们家来做客,请她住了一段时间,以至于她老人家临离开时热泪盈眶,说她一辈子没有吃过的、见过的,都在我家享受了。实际上,也就是家常便饭,只不过是隔三差五吃点肉或鱼而已。第三件事是,我有了儿子,牛娃特意赶来祝贺,给我带来了很多土特产,还给我的儿子买了奶粉,使得我心里非常感激,过意不去。

一九七六年,我孤身一人前往钱罐村,专门去看望我的农民朋友牛娃,他母亲端着碗,走了大半个村子,才借来半碗荞麦面。以至于我在吃用这半碗荞面和着酸菜做的饭时,心情难过得不能下咽。第二天,我下山去,在公社所在地的供销社,花两元一角钱和七斤粮票,买了七斤挂面送给他家。他母亲用颤抖的双手接住挂面之后,老泪横流,说:“娃,我都是七十岁的人了,别说吃挂面,就是连见都没见过啊!”

改革开放之后,当地历届政府大搞劳务输出,组织贫困农民外出打工挣钱。牛娃依靠出远门打工,挣到了几万块钱,终于在上个世纪末,实现了他父亲,也是他们全家盖新房子的愿望,告别了窑洞,让他的母亲在住上新房子三年后,寿终正寝。而今,随着精准扶贫国策的不断推进,与我同岁的牛娃和小他三岁的大妹妹,又搬进了河川地带由政府补贴和个人出资建起的新农村里,住进了更新更好的房子。

三天前,我和老母亲、弟弟妹妹们专程来到钱罐村拜访他们,受到了牛娃和他大妹妹两家空前热情的招待。从他们的住房、家具、电器、饮食、床铺,可以看出,他们已经由过去最贫困的人家,进入了中等殷实人家的行列,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牛娃的两个儿子都受到了中等教育,彻底改变了祖父辈都是文盲的现象。大儿子在一家公司当保安,小儿子当了推销净水器的小老板;他大妹妹的两个女儿也已嫁人,并都生了儿女。兄妹俩已经儿孙满堂,享起了天伦之乐。我的老母亲一再感慨:“牛娃兄妹两家现在的日子真的是好过了,要是他们的爸爸妈妈也能过上这样的日子,那该多好!”

夯歌还在嘹亮地响着。我问牛娃,把这块地夯实了做啥用?牛娃说,我们这个村子名叫钱罐,老辈人都说,我们这个钱罐过去老是空的,没有装过钱,家家户户穷得叮当响;现在,年轻人都出门打工,老汉女人都种药材,日子过得富了,村委会召集全体村民开会决定,把村头上这块地铲平夯实,摆上一个铜铸的大钱罐,刻上我们村的名字,成为我们村的标志,也做个纪念。

听完牛娃的话,我沉默了。心想,天还是这片天,地还是这片地,却与以前大不相同了。我们虽然老了,但还是和我们的后人们,一起走进了一个崭新的时代。很久了,夯歌还在我的耳畔回荡:嗨幺幺,好幺幺,大家齐攒劲,力往一处使;黄豆出了油,糜谷双穗子;阳婆照花窗,过起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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