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层层不见山,路程短短走不完。雷声隆隆不下雨,大雪纷纷不觉寒。”这是我小时候,外婆曾经给我唱过的歌,它既是一首童谣,又是一个谜语,谜底是石磨。石磨可以人推驴拉,如果以水为动力,就成了水磨。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陇南山区凡是有河溪的村庄,都有水磨,是民间非常重要的不可或缺的生活工具。如今,除了家庭使用的磨豆浆的小手磨之外,石磨、石碾、水磨都成了民间文物,受到保护,仅仅用于城里来的游客参观欣赏。
上述带有谜语性质的童谣,唤起了我对水磨遥远的记忆。我小时候,随同父母亲居住在岷江林业总场黄家路分场,场部所在地的南河,村子里就有一轮古老的水磨。那时间,一到夏收时节,外婆就经常领着我和大妹妹去生产队收割了麦子的地里捡麦穗,积攒得多了,就将晒干的麦子背到南河边的水磨房里磨成面粉。当时,我们吃的粮站供应的白面是“九五粉”,即一百斤麦子,只除去五斤麦麸,面粉呈暗黄色,而且较为粗糙,口感不好;而我外婆到水磨房去磨的白面,因为除去的麦麸多,就是名副其实的白面,吃起来很有筋道,特别爽口。
大集体生产时代,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水磨属于生产队的集体财产,看守水磨的一般都是无儿无女的鳏寡老人,当时叫作“五保户”,其实只有“一保”,那就是磨面的课收。课收既可以是现金,也可以是原粮;那时农民经济来源很差,都用原粮打课,数量没有规定,任凭前来磨面的人随意给,估计大约为磨一次原粮总斤头的百分之二。看守磨房的“五保户”,就是以此为生活和经济来源的,其生活还是很有保障,很殷实的。我外婆是农民出身,一辈子精打细算,勤俭节约,每次领上我去磨面,给看守磨房的打课,有时候是三五角钱,有时候是一二斤原粮。那个看守磨房的“五保户”老头嘴里虽然嘟囔着嫌少,但还是会收下。
据考证,水磨大约在魏晋时期就出现了。三国时期马钧发明的水转百戏大型歌舞木偶机械,就是根据当时流行的水碓、水磨而设计的。古代有名的科学家祖冲之于南齐明帝建武年间(公元494——498年)在建康城(今南京)修建乐游苑水碓磨,也是以水轮同时驱动碓与磨的机械。几乎与祖冲之同时,崔亮在雍州“造水碾磨数十区,其利十倍,国用便之”,这是水磨最早的记载。在近代机器磨坊发明之前,水磨是最先进、最省力、最方便的磨制工具之一,它较早地利用了水能,为古代劳动人民节省了大量的人力和时间,对人类的农耕文明的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并且水磨中运用了大量的轴、轮等机械设备,充分体现了中国古代劳动人民在机械应用上的智慧。
据陇南史志记载:民国年间,境内大小河流数百条,乡村设置水磨经营加工者,有近千家。由此可见,陇南历史上水磨众多,靠近河溪的村子几乎都有。人们利用流水冲动水轮旋转的原理,替代畜力、人力推动磨扇运转,或者碾磨粮食,或者碾磨林榔灌木、松柏枝叶、晒干的洋芋为粉,用于制作香柱。陇南水磨,在结构上主要由压扇、磨盘上扇、磨盘下扇、轮柱、水轮、锥股、木筛、连杆、粮斗、立柱等部件组成,都修建在河溪的岸边近侧。选定地址后,砌碹水渠,有明渠也有暗渠,搭起房屋,将制作好的圆形水轮平卧于屋下,轮柱直通屋内与石磨的下扇相连。水由屋前入水口流入,冲击水轮旋转,带动石磨下扇。石磨上扇用铁链紧缚在木桩上,所磨的粮食随着磨扇的振动由上扇石孔陆续流入,经过石磨槽纹的研磨,成粉状钻出。有句老话说道,“家有连轴转,赛过做知县”,是说旧社会,有几座水磨的大户人家,收入不菲。
南河的水磨房,离我们林场家属院大约半华里地,在当时颇有名气,除了南河村,附近半山上几个没有水磨的村子,也依靠它磨面。为水磨专修的引水渠两旁,成了我和小伙伴们最爱去的嬉戏的地方。初夏时节,水渠一侧的缓坡上,开满了姹紫嫣红的野花,长满了绿茵茵的灌草丛,桃杏结果,杨树飞花,麻柳飘絮,榆树挂钱,一片生机盎然。我们有时候在渠水里洗澡,有时候在渠水里捞鳅鱼,有时候在山坡上捉迷藏,有时候在树丛里打鸟儿,这里简直就是我们一群小孩子快乐的天堂,每天都能在这里疯玩到很晚,直到暮色降临时才依依不舍地各自回家。
儿时的我,垂钓着南河水中的鱼儿渐渐长大,目睹了悠悠水磨的沧桑过去,也见证了河水变迁的现实状况。弯弯曲曲的河道银光闪闪,潺潺河水流淌着蹉跎岁月,冲转着古老木屋下架起的大木轮,如同唱着一首永不变调的恋歌,一圈一圈不停地在原地走动,每一圈都转动着山村人的生命历程,讲述着山村人的生活故事。每天从早到晚,从黑到明,水磨载着一首远古的童谣,越过无以计程的漫漫长路,带着山村人的梦想,转动出一个美好的实实在在的鲜活世界。然而,在那些吃糠咽菜的年月里,水磨也会闹饥荒,无精打采地走走停停,有时候甚至会长时间的停摆,沉寂在无人问津的河滩上,失去了它特有的生机勃勃的活力。
水磨转动时,发出的响声犹如一首美妙的乐曲,离磨房很远处就能听到,十分的悦耳动听。水浪拍打水轮,溅起雪白的水花,发出有节奏的哗啦哗啦的声音,就像是风吹动林子里的树叶发出的响声。水轮有时转得快,有时转得慢,这与水的流量和流速时大时小有关,所以水轮的声音会时高时低,一会儿热情洋溢,一会儿步履沉稳。石磨发出轰轰隆隆、持续均匀的声音,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雷声,却已经被厚厚的云层过滤得绵软柔和了,就像是父亲熟睡后亲切的鼾声。磨细的麦面或磨碎的玉米糁,从石磨的边缘徐徐地落下来,也会发出特有的、无法模仿的声音,麦面的声音极细极轻,像是襁褓中婴儿细微的呼吸,只有母亲才能听得真切;玉米糁的声音略高略脆一些,好像蚕吃桑叶的声音,又像是夜风传来的蛐蛐弹奏的小夜曲。
磨房里传出来的隐隐的轻雷声,在前来磨面的人听来,那是一首歌唱丰收的诱人的小曲,它让长年劳作的农村人家尝到了用辛勤汗水换来的幸福果实;在磨房的主人听来,那是一首庆祝收获的欢歌,它让磨房的主人生意兴隆,生活过得更加殷实;而在我们这些在磨房周围玩耍的小孩子们听来,它就是给我们游戏玩耍助兴的欢快伴奏,给我们的游戏增添了更多的乐趣。
磨房内的面积大约有八十平米,一半为磨面区,一半为筛选区。磨房的木地板铮亮如鉴,为了保持磨房干净,看守磨房的老人不穿鞋袜。他还要随时注意料斗的进料情况,磨碎的粮食纷纷扬扬地洒落在磨盘的周围,将磨好的粗面粉,装到粗细不同的筛子里,放到靠墙的木质筛架上,左右手各执一筛,欢快而有节奏地左右摇动,按照磨面人的要求筛出头面、二面、黑面和麸子。这时候,磨房里的老人早已经是白发白须白衣衫,活脱脱一个圣诞老人的形象。只是那时间我们没有听过圣诞老人的故事,不知道什么是圣诞老人,在我们的眼里,他就像是一个会说话的雪人。
在那个年代里,老磨房是河滩上唯一的建筑,是河溪边上唯一有人烟的地方。流水悠悠,磨轮悠悠,历史悠悠,岁月悠悠。老百姓的日子,就像悠悠的水磨,周而复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断地重复着昨天的故事。老百姓就如同打动着磨轮的那股流水一样,生生不息,一往无前,从辽远的苍古走来,又向梦想中的未来走去。水磨是重要的民生内容之一,在蓝天、白云、村落、河溪、原野、果蔬、庄稼、耕牛等组成的美丽的田园画幅里,是一道不能缺少的风景。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由于电力机器面粉加工厂的兴起,河溪水量的减少,已不足以带动水磨转动,再加上家用小型电磨的大量普及,面粉加工变得十分快捷方便,因而水磨也就没有了继续存在的必要,相继被废弃,自生自灭了。水磨在广大农村终于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退出了生活的舞台,从此列为文物,几乎销声匿迹了。星移斗转,社会变迁。水磨,成了漫长的农耕时代最后的遗产,也成了我们这一代人最后的记忆。
我退休前,有一次,到一百多公里外的某县出差,在一家依山傍水的农家乐吃到了久违的具有麦香味的馒头,引起了我的赞叹。主人告诉我,这馒头是用他们自家产的小麦,在水磨上磨的面做的,所以很香。我惊问:“你们这里还有水磨吗?”主人回答,他们为了办好农家乐,自己建造了一座小型水磨房,即可供游客参观,也让游客吃到用水磨磨的面做的食品。我参观了这座在新时代新建的水磨,果然什么都是全新的。长时间地凝视着悠悠旋转的磨轮,我的思绪又回到了遥远的过去,回到了南河边,回到了那座古老的磨房,心情久久地难以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