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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炳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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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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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白的满天星

在纪念中国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五十周年之际,我又回想起了我曾经的知青生活。半个世纪过去了,当年风华正茂的插队知青们,如今已经渐进老年,在每个人的心中都会珍藏着一些难以忘怀的往事,都有着自己美好的回忆。在我的知青生活记忆里,总是盛开着一片洁白的满天星。满天星是一种花的名字。想来,给这种花起名字的,一定是一位浪漫诗人。这种花还有许多的别名,但都没有满天星这个名字好听,富有诗意,给人以无穷的想象。

据说,满天星的主要产地是新疆阿尔泰山区和塔什库尔干,哈萨克斯坦、俄罗斯的西伯利亚、蒙古西部、欧洲东部一带。其实,我们陇南也有这种花。陇南的满天星品种独特,盛夏开放,秋天方谢。它是圆形的,像瓶盖一样大小,初绽时如同一盏微型的古代清油灯,平视看不见花蕊;盛开时如同儿童画的向日葵,只是花蕊的内盘是黄色的,围绕在周围的花瓣是洁白的。青枝绿叶,给人以满目清新的感觉,如同它开放的花儿一样可人。远远望去,成百上千朵玲珑细致、洁白无瑕的小花,松松散散地聚在一起,宛若晴朗的夜空中闪烁的繁星;还似烟霞一般迷幻朦胧;又如少女的呼吸一般温柔动人;微风吹过,清香四处飘逸,沁人心脾,更显温馨、清纯的气息,极具婉约、朴素的魅力。

我第一次见到满天星,是在四十四年前,那时我刚满十八岁。

那天,生产队安排到大年山去种荞麦。我同一位女孩有说有笑,远远地跟在上工队伍的后边,朝山上攀登。正开心时,女孩指着山坡上让我看,问我:“你看,那片白色的,你知道那是什么花吗?”那时间,我还不认识这种花,便摇摇头,表示回答不上来。她又问我:“那你看它们像什么?”我说:“像天上的星星。”她惊叹:“哎呀,你说对了,那就是满天星。”我说:“你喜欢满天星?”她说:“打小我奶奶就让我看它教我绣它,心里特别喜欢。”我俩不约而同,走向山坡,走进花丛,她只是如痴如醉地看着,没有采摘;我却极快地采摘了一束。我双手握着花束,放到鼻子跟前,嗅到了一缕从未嗅到过的清香。然后我将花束伸向她,说:“献给你。”她接住花束,捧在胸前,一双眸子散发出火辣辣的亮光,死死地盯着我,好像要说什么,却久久地没有说出来。

突然暴雨倾盆而降。我俩慌忙躲在一棵大树的浓荫里避雨。地方很窄,我俩只有紧紧地靠在一起才能不被雨淋。这种零距离的接触,使我俩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异样的感觉。她的脸上两朵杏花般的瓣儿,瞬间灿烂地绽放了,让我看了心跳不已。然而,这时候我的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没有一丝邪念。我俩就那样默默地靠着,谁也没说一句话,直到雨过天晴,才突然分开,迅速地跑了出来。

我所插队的那个村子,叫作西坪,清一色的庞姓,村内不能通婚,男女之间甚至不能互相开玩笑。我们几个男知青,便成了村里所有年轻女人能够打情骂俏、嬉笑逗乐的对象。这时候,有一位女孩,以她特有的方式,向我表示了含蓄而又热烈的感情。

无花果刚刚熟透了八个,女孩小心翼翼地摘下来,用一方崭新的手帕,仔细地包好,然后带着它,悄悄地来到了我的门前。在院子里,她却踟躇徘徊,久久地不肯叩响我的房门。直到夜已经很深,确信我的屋子里只有我一人,才怯怯地走了进来。当我问她为什么找我的时候,她的脸上两朵杏花般的瓣儿,突然间灿烂地绽放了,头却迅速地勾下去,长时间的默默不语。就这样,我俩面对着面,呼吸碰着呼吸,一任窗外的月亮向西移去——终于,她鼓足勇气,打开了那个手帕,对我轻声说,这是给你的。然后,便夺门而出,消失在一片明媚的月色之中。

她留下无花果的同时,也留下那方崭新的手帕,手帕上方绣着密密麻麻的星星,星星下面是两朵洁白的花,相互偎依,形似向日葵却不是向日葵,仿佛在轻风中无声地摇曳,透出灵气,散发清香,如同它的主人一般温柔淳朴,青春鲜活,动人心弦。

临后的日子里,在每天出工劳动的时候,她总是要和我在一起,朝我莞尔一笑,就低下头去,在我身边和我默默地劳作,我不吭声,她也就不吭声。中午歇工了,她还是要坐在我的身边,或在地头的某个石头上,或在田边的某棵大树下,递给我一块馍馍,或者一个煮熟的洋芋,还是朝我莞尔一笑,不说一句话。

坦率地说,面对一位容貌姣好、温柔可人的十八岁的女孩儿,同样也是十八岁,对异性充满了强烈的神秘感、渴求欲的我,怎能不为之心动!为此,我反复思考,作着抉择,我是家里的老大,父亲一人微薄的工资养活着我们一家七口,身为“知青”的我,如果“扎根农村闹革命”了,不但不能给家里减轻负担,而且还会给家里造成永久性的负担。于是,我陷入到了极度的痛苦之中。

当时规定,知青内部不许谈恋爱。那么,与农村异性呢?这个问题比较复杂。如果是农村男青年与女知青发生了恋情或性关系,那八成会被判刑,罪名或理由是“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而男知青假如与农村女青年发生了恋情或性关系,那多半是要受到表扬鼓励的,上边会说你立志扎根农村闹革命,为广大知青树立了榜样,其结果是你会顺利与那位农村女青年结婚成家,从此政府将不再考虑你参加招工招干、给你分配工作的问题。

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之后,我终于下定决心,拒绝了她。当我把我的这些想法如实地告诉她的时候,她,哭了;我,也哭了。

那天清晨,我被一阵唢呐声惊醒。当我走到村头的时候,女孩刚刚坐上覆盖着大红被面迎亲的毛驴车,开始朝着远处的另外一个村子走去,把她十八岁少女的红绳绾成了一个死结,把一段真空留在了我的脑海,把一抹烟尘留在了我的视野。我就那样傻傻地看着,看着,直到那抹烟尘消失得无影无踪,眼睛里只剩下了那条长长的曲曲折折的山间小路。那方包过八个刚刚熟透的无花果,绣着满天星的崭新的手帕,依旧揣在我的怀中,依旧揣在我的心里,铅块一般,让我感到很沉,很沉。

满天星开了,谢了;谢了,又开了。一切都成了遥远的过去,却又像刚刚发生在昨天。

四十年后,我还是决定去看看她,仅仅是看看,就想用这看看,去弥补当年留给我的深深的遗憾的万一。

在朋友的引领下,我来到了她的家里。朋友对我说,她已经有了孙子。我们相见了,她看着我,我看着她。朋友以为她不认识我了,向她说出了我的名字——刹那间,她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烁出了灼人的亮光,然后轻声说:“是你么?”我点了点头,她就再也不说话了。

她做了很多的菜,让她的老公陪我喝酒。她的老公喝醉了,对我说:“我知道你的名字,因为她在梦话里叫过你的名字。”本来我的酒量很好,没有醉的,但听到他老公的醉话之后,我也醉了。这时,她的儿子开着一辆奥迪轿车回来了,说是他娘打电话让他过来陪我喝酒。她的儿子在陪我喝酒的时候,说了许多话,我都没有记住;但他说,他爸爸妈妈是村里的首富,唯独这句话,被我牢牢地记了下来。

她的日子过得很好,我倍感欣慰。坐在她的儿子送我回家的车里,一路上,我都在想,我们有缘无分,也许是一件好事。我看到了她的幸福,那便也是我的幸福。我很幸福地认识了她,很幸福地接受过她的无花果,很幸福地和她一起劳动过;尤其是在晚年,看到了她的幸福,幸福着她的幸福,那便也是我最大的幸福了。当我离开她家的时候,握住她的手,她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但我在心里默默地说:衷心地向你祝福!

汽车来到了一座山梁上,我看到了山梁上的那片洁白。我让她的儿子把车停了下来,打开车门,矗立在路边,凝望阳光下的那片洁白。正是盛夏,正是满天星怒放的季节。忽然,一曲山歌随风飘来,敲响了我的耳鼓:“花开花落年年有,人有几个十八九?坡里草青花又开,单等哥哥说媒来。天爷下的毛毛雨,黑里明里都想你。新房改了门向了,哥把妹子甭忘了!”山歌消失了,我还站在那里凝望着,回味着,陶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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