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甘肃省陇南市成县城西鱼窍峡天井山下的东汉摩崖碑刻《西狭颂》,距今已近两千年的历史了,是我国古代摩崖石刻碑中的珍品,传统书法艺术中的瑰宝,在国内外书法界和史学界享有极高的盛誉。然而,长期以来,对于《西狭颂》的研究探讨,一直局限于它的书法艺术造诣、历史文化意义和人文景观价值,而对于碑刻文字中所歌颂的主人公李翕,却很少给予关注,能够查阅到的文章不仅很少,而且谬误颇多,以讹传讹,或者泛泛而谈,语焉不详。为了维护学术研究的严肃性,还李翕历史上的本来面目,笔者依据能够查找到的有限的历史资料,结合碑刻文字分析,进行了粗浅研究,现简要叙述如下,以求教于专家学者。
说到李翕,因其生平事迹仅极为简单的散见于地方史志,不载于朝廷正史,最直接的第一手历史资料,莫过于在他任职地方官的生涯中,留下的给他歌功颂德的摩崖石刻碑文,其一是《黾池五瑞画像》碑,其二是《西狭颂》,其三是《郙阁颂》,尤其是名闻海内外的《西狭颂》。这三处功德碑所记载或反映的事情,都是李翕任地方官修筑道路的政绩,无论是修建崤山险道,还是修建西峡和郙阁道路,既是施工难度很大的工程,又是惠及民生的好事,因此赢得了当地百姓的口碑称赞。明朝人胡缵宗就曾经说道:“伯都(李翕字)历三郡,考之渑邑、成郡之碑。乃汉之良吏也。”
但有今人却说:“这个李翕好立碑,好求名,黾池五瑞,奏于朝廷,著于文章,传播后世,只能证明他也是个捣鬼好手。在杀羌致叛的罪过中,也有他属国都尉一个,其为人亦可想而知矣!”还有人指出,其历史污点是在镇压氐羌民族反抗汉族统治者残酷剥削、压迫的起义斗争中,犯有“多杀降羌”的罪行,因此遭到时任中郎将的皇甫规参奏,让朝廷杀掉了。
李翕果真是被皇甫规参奏所杀吗?
为此,笔者专门查阅了《后汉书》,在卷六十五《列传•皇甫张段列传》里看到,皇甫规给汉桓帝的上疏中,只在一句话里提到了李翕,他说:“安定太守孙俊对羌人贪赃受贿,属国都尉李翕、督军御史张禀多杀降羌,凉州剌史郭闳、汉阳大守越熹并老弱不堪任职,而皆倚恃权贵,不遵法度。规到州界,悉条奏其罪,或免或诛。羌人闻之,翕然反善。沈氐大豪滇昌、饥恬等十余万口,复诣规降。”
在这条唯一出现李翕名字的正史史料记载中,皇甫规上疏所言“属国都尉李翕”、“多杀降羌”、“或免或诛”,其时间是汉桓帝延熹四年至五年(161——162年)之间。从李翕于汉灵帝建宁三年(170年)又担任武都太守的时间上来看,他在皇甫规当年参奏之后,只是被朝廷“或免”,而不是“或诛”。因而李翕被皇甫规参奏所杀,是不能成立的。
李翕是在什么地方任属国都尉的呢?
从皇甫规给汉桓帝的上疏中看,李翕当时应该是在安定郡任属国都尉一职的。东汉安定郡隶属于凉州(今甘肃武威市),治所在临泾县(今甘肃平凉市泾川县城关水泉寺),领临泾、彭阳、泾阳、祖厉、乌支(乌氏更名)、阴盘、朝那7县。安定郡的辖区包括了现宁夏固原、甘肃定西等地一部,平凉大部。
《后汉书》记载,东汉末年,张掖、武威、定西、平凉、天水等地,多次遭到西羌等少数民族“大肆侵略”,占领了三辅地区,又包围安定,谋犯长安。地方为了证明打了胜仗,往往虚报斩首多少多少,打了败仗就瞒了不说。士兵劳苦,一肚子怨气,被奸诈的官长困逼,进不得快战以取功名,退不得温饱以活命,饿死沟渠,暴尸四野,时时看到王师出兵,却看不见王师归来——以此可见,李翕任安定郡属国都尉时,民族矛盾十分尖锐,社会动荡,民不聊生。时逢乱世,身为一方军事长官、替朝廷专门负责边地少数民族事务的李翕,不得不采取非常手段应对,当在情理之中。
皇甫规为何要参奏李翕?
说起来,皇甫规与李翕都是甘肃人,是地道的老乡。皇甫规是安定郡(今甘肃平凉市)朝那县(今平凉市灵台县)人,李翕是汉阳郡(今甘肃天水市)阿阳县(今天水市张家川回族自治县与平凉市静宁县一带)人,二人的家乡毗邻相连,相距不过百余公里。李翕“幼而宿卫”、“弱冠典城”之时,皇甫规还是一介布衣。据《后汉书》皇甫规传略记载,永和六年(141年),皇甫规向朝廷毛遂自荐,“乃命为功曹,使率甲士八百,与羌交战。斩首数级,贼遂退却。”“太山贼叔孙无忌侵乱郡县,中郎将宗资讨之未服。公车特征规,拜太山太守;规到官,广设方略,寇贼悉平。至冬,羌遂大合,朝廷为忧。三公举规为中郎将,持节监关西兵,破之,斩首八百级。”皇甫规自入仕之后,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凉州所辖的各郡县征剿或者安抚边地少数民族,以解除西羌等少数民族对内地和朝廷的危害。期间,他对自己家乡的“父母官”在处理羌人“叛乱”的问题上,要么一味放纵、要么矫枉过正的做法甚为不满,认为“安定太守孙俊对羌人贪赃受贿,属国都尉李翕、督军御史张禀多杀降羌”,故而,将他们连同凉州剌史郭闳、汉阳大守越熹一并参奏于汉桓帝,让朝廷“或免或诛”。
李翕曾三次担任地方官,其先后次序是怎样的?
从网上查阅河南《渑池县志》的相关记载,该县志却将李翕归于西汉人,还将其在该县任职的时间泛定为公元前206年到24年之间,很令人失望。这一谬误不仅难以采信,更无法说清楚李翕任渑池县令的确切时间——这样,就只能依据《西狭颂》里有限的文字记载,来进行分析推断了。
《西狭颂》的文字记载中说其“三剖符守”,应当是说李翕在担任了“渑池县令”、“属国都尉”之后,又担任“武都郡太守”这三个职务;说他“弱冠典城”,从做官当从基层开始、逐级升迁的一般规律来讲,应当是指他二十岁左右时当了县令。以此推论,李翕早年曾担任过渑池县令,后来升任安定郡属国都尉,于汉桓帝延熹四年至五年(161——162年)之间被皇甫规参奏免职,在沉寂了八、九年之后,又于汉灵帝建宁三年(170年)被朝廷重新启用,担任了武都郡太守。
李翕任武都郡太守是升迁,还是官复原级?
“属国都尉”这个职务,是西汉武帝时,在边地内迁少数民族地区设置的。《续汉书•百官志》中说:“属国都尉,稍有分县,治民比郡。”看来,属国都尉是与郡守平级的官职,大致相当于现今军分区司令员与地级市市长的关系。如果李翕是在安定郡属国都尉任上被免职的话,那么他后来又任武都郡太守,似乎不是升迁,而应该是官复原级。
那么,李翕当武都郡太守,任期是多长时间呢?
《西狭颂》刻造于建宁四年(171年)六月十三日,亦即李翕担任武都郡太守的第二年。网上查找到的关于《析里桥郙阁颂》的信息条目说,“是东汉灵帝刘宏建宁五年(172年)刻的一方摩崖石刻”,而且原碑也将刻造时间书写为“建宁五年二月十八日癸卯时”。经笔者与《中国历史纪年表》核对,看到建宁年号只使用了四年,始于168年,止于171年,172年改为熹平年号,此时应为熹平元年——今人将年号搞错,情有可原,为何当朝之人也将年号写错呢?笔者推测,或许因为天高皇帝远,碑刻竣工时变更年号的圣旨还未从首都洛阳颁发到武都郡吧?《西狭颂》与《郙阁颂》二者刻造的时间相隔八个月。也就是说,从《汉武都太守李翕析里桥郙阁颂》的碑刻全称,及其刻造于熹平元年(172年)这个时间点来看,重修郙阁栈道时,李翕仍在武都郡太守任上。
今存甘肃成县西狭东段峡谷(距《西狭颂》约1.5公里)处的北侧岩壁上,有《汉武都太守耿勋碑》,刻造于“熹平三年四月廿日壬戌”,也就是174年。此摩崖石刻从另一个方面确凿地证明,于熹平二年(173年)来武都郡担任太守的陕西扶风人耿勋接替了李翕。这个史实说明,李翕任武都郡太守的时间大约是三年。
李翕离任武都郡太守一职之后,去向如何?
熹平二年(173年),自耿勋接任武都郡太守以后,李翕的去向便不得而知。有人说,李翕后来又被人参劾遭贬,成了沮县(今陕西略阳县)令,也有人说调任汉中太守,均没有史籍记载可以证明,只能存疑。倘若李翕曾经担任过汉中太守的话,那么,继汉中太守王升表彰杨孟文等开凿石门通道功绩的《石门颂》摩崖石刻之后,还应该出现关于李翕行迹政绩记载的其他摩崖石刻,才符合其“好立碑,好求名”的一贯做法,可惜没有。
李翕后来的结局,虽无法考证,但东汉末年,皇权一再旁落,宦官、外戚、武将走马灯似地轮换把持朝政,社会动荡不宁,政治黑暗,宦海沉浮,官员身家难保,是常有的事。李翕在那个时代为官,其结局好与坏,杀、贬、罢、退、隐等各种可能性都有。
还有一个问题是,李翕为何要旧事重提?
《西峡颂》碑文里说,李翕曾经“徼外来庭,面缚二千余人。”按理来说,李翕在属国都尉任上,是被皇甫规以“多杀降羌”的罪名参奏免职的,这应该是他不堪回首的宦海沉浮中的“滑铁卢”事件,却为何还要把这件事情作为自己的功劳宣扬呢?笔者思考,或许因为此时已是灵帝朝,参奏过他、并让他被免职的那个“老乡”皇甫规早就退隐归老,不再有影响力,李翕心里犹忿忿不平,刻造旧时功绩,是想替自己翻案、以正视听吧?
实际上,李翕与皇甫规在对待平息西羌等少数民族“叛乱”的问题上,都代表着朝廷利益,并无私利可言,只是在具体操作方法上,一个偏重于“剿”,一个偏重于“抚”,使用的策略有所不同罢了,两千年后的我们很难判断孰是孰非。但无论时人如何评价李翕的是非功过,及其后来的结局如何,他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在陇南留下了德政,给民众带来过福祉,是不容置疑的,值得后人纪念和称颂。
最后,今甘肃陇南市武都区城郊大堡村的李氏村民是李翕的后裔吗?
武都区城郊大堡村,位于武都城西五华里处的锦屏山麓、白龙江南岸,与武都城隔江侧望。村民多属李姓,民风淳朴。而李翕祠就坐落在三面环山、风光如画的村子里。
李翕是东汉汉阳郡(今甘肃天水市)阿阳(今甘肃天水市张家川回族自治县与今平凉市静宁县一带)人氏,其后裔迁居陇南市武都区城郊乡大堡村有多种说法。一说在唐时,其祖上因避难逃荒,从秦州(天水)瓦窑坡(秦安大地湾)迁徙到阶州大堡,耕织劳作,繁衍生息;一说在北宋大中祥符年间,有李氏兄弟来大堡建窑烧瓦谋生,合家落户;也有人认为是唐僖宗年间或北宋时期由政府组织移民而来。这些都是传说,没有确切的历史记载。但大堡的李氏村民却始终认同他们就是李翕的后人;更具说服力的是,随同迁来的祖先李翕的牌位,高4.5尺,宽2尺,上写:“玉清总理纠察善恶道德盖世普化天尊李讳翕之神位”,并在此修建了李翕祠,四方皆来祭祀。
以此来看,李翕祠不仅仅是公祠,它还是家祠,所以,大堡李氏家族为李翕后裔,应当是可信的。北宋大中祥符(1008——1016年)曾维修扩建过一次——从这次维修扩建的时间上来看,传说李翕后裔是于北宋大中祥符年间来到武都大堡的,当不确切,应该比这个时间早,才合乎情理。清嘉庆初(1796——1806年)维修扩建前殿、西厢、东厢及过亭,遂成为现今的四合院格局。
相传农历三月初八是李翕的诞辰,后代们在这一天都要来到祠堂,联欢聚会,礼拜祭祖。后来村上姓氏增多,村庄扩大,众姓氏都与李氏家族一道朝拜敬祭,从而每年的三月初八就成了该村一方传统庙会,临近各县民众多来朝拜,历代香火不衰,至今依然兴盛,使得李翕祠成了与成县东汉摩崖碑刻《西狭颂》遥相辉映的陇南历史人文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