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大锯解板材是两个人干的活路,需要分工协作。解匠老梗头的徒弟出师以后自立了门户,他便落了单,整天待在家里坐吃山空,就想在村里再找个徒弟,给自己打下手,好出门去挣钱养家糊口。村里有一把子力气的后生很多,却都怕下大力吃大苦,老梗头一时半会儿还没找到合适的。
二蛋幼年父母双亡,跟着哥哥大蛋长大。哥哥娶了嫂子以后,嫂子不待见他,哥哥也冷落了他,饥一顿饱一顿的,熬到了十五岁。二蛋的嫂子听说老梗头正在物色徒弟,就撺掇大蛋向老梗头推荐了弟弟。老梗头见二蛋年幼身瘦,觉得不大理想,但考虑收他为徒,时间会很长,自己不至于很快就再次中途落单,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和力气也会增长的,就答应了。
此后,少年二蛋便跟随师父老梗头走入江湖,自食其力,以拉大锯解板材谋生。离开家乡时,才过完年,时间刚刚进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头一年。
拉大锯解板材的人叫作解匠,虽然也属于木匠行当,但技术含量不高,最大的要求就是下得大力吃得大苦。下得大力,是腿力、腰力、臂力的同时运用,初入此行者,往往会出现小腿肚子和胳膊涨疼,腰部酸疼;时间长了,练出一疙瘩一疙瘩的腱子肉来,肌肉的疼痛感就会消失,干起活来就轻松自如了。吃得大苦有两个方面,也就是孔老夫子说的“饮食男女”,倘若给私人干活,主家会管饭,给啥吃啥,无可挑剔;倘若是给公家干活,就得自办生活,一般都在深山老林的林场伐木工段处,粗粮面粉尚可由雇主提供,油、菜之类却不易买到,就得过寡肠寡肚的日子;至于另一个所需,长年在外,难见老婆,就必须耐得住寂寞。当然,这一点对于那时的二蛋来说,还为时尚早,不是个问题。
解板材的主要工具是大锯,辅以二链锯;解大经木用大锯,先用镚子将大经木砍削掉四边,成为方木,再用墨斗按板材用途规定的尺寸打上墨线,抬上比人略高的马架,担放在上面,用四只爪钉固定好,师父站在方木上,拉上锯;徒弟站在地上,拉下锯。拉锯时,师父在上边后退,徒弟在下边前进。倘若是小径木,就用二链锯,无须上架,将木料垫起来,也用四只爪钉固定好,师徒一人一边,横着拉。无论大锯还是二链锯,都由师父掌握锯子行进的方向,防止走偏;徒弟的手劲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要随着师父拉锯的力度、速度恰到好处地用劲;同时最关键的,拉动锯子时,要始终与师父保持一条直线,分毫偏差都不能出现,一旦出现,就会有两块板材成为废料,非但拿不到工钱,还得按价赔偿。
好在,二蛋虽然年少憨厚,悟性却很高,师父一点就通,没多时就掌握了这些基本要领和简单技巧,老梗头心里挺满意。
少年二蛋跟随师父老梗头头一回出门,是给一家私人干活,木料不多,都是小径木,倒也不觉得吃力;主家自己吃啥就给他们吃啥,生活也还可以。主家夫妻正值盛年,与独生儿子早出晚归,干自家的农活,留下青春年少的儿媳妇给他们做饭、烧水,关照得很周到。师父不吸烟,却好酒,乏了累了,就喝几口,不用酒杯茶缸,而是嘴巴对着瓶口吹喇叭。隔几天,就让那小媳妇给他去买酒。那小媳妇人麻利勤快,总是高高兴兴地到不远处的供销社分销店去给师父买酒。
那小媳妇比二蛋大四五岁,师徒俩一歇下,就过来给他们沏茶倒水,和二蛋拉家常,亲亲热热,有说有笑。二蛋自小没了母亲,嫂子还不待见他,就将她视为姐姐,一和她拉起家常,就兴高采烈,无忧无虑了,没几天二人就亲密起来。老梗头见二蛋还是个孩子,少不更事,也就不问不管,任他们嬉闹。
活路干完了,师徒俩收拾好工具行囊,只等主家结了账付了工钱,再去寻找别的活路。
这天晚上,主家夫妻、儿子都不见了人影,不知道干什么去了,那小媳妇就摸到师徒俩住的房门边,给二蛋悄悄招手。二蛋看见了,以为她有啥事情,就走出门来,正要问,她却把指头放在嘴上,轻轻地发出嘘声,示意他不要说话,就将他领进自己住的那间屋子里,拴上门,猛地一把将二蛋抱住了。二蛋毫无思想准备,一下就懵了,心咚咚地狂跳,更有一股从未嗅到过的女人的体香直往鼻孔里钻,麻酥酥的,如过电一般,立刻就感到全身瘫软了。
突然门被踹开了,老梗头扑进来,二话没说,拽住二蛋的胳膊,用力拉回了住处,甩开手掌狠狠搧了二蛋一个大耳光,打得二蛋耳朵嗡嗡直响,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只听师父骂道:“瓜娃子,你只要解开裤腰带,我们这二十几天就白干了!”
二蛋不服,犟嘴道:“我又没把她咋个样。”
师父接道:“人家的爹妈男人把你按在屋里头,你没咋个样,人家一口咬定你咋个样了,你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头了!”
师徒俩正说着,就听见外边门响,那小媳妇的爹妈男人回来了,先是一起去了那小媳妇方才骚扰二蛋的屋子,老大一会儿,那小媳妇的公公才又来到师徒俩住的屋子,拉了老梗头出门说话。二蛋先是听见师父和那小媳妇的公公争执,只是听不清说话的内容,又隐隐约约听见了那小媳妇的哭声,也不知道所为何事。心里便七上八下地,忐忑不安,说不出滋味来。
主家还是按照事先说好的工价,付了账。离开那家,走在曲曲弯弯的山路上,师父说:“瓜娃子,果然不出我所料,那小媳妇的公公诬赖你欺负了她的儿媳妇,要和我私了,不给工钱。我说,捉奸捉双,捉贼捉赃,你没得证据,凭白无故的,明显是讹人嘛。扯了老半天,他吓唬不住我,也说不过我,这才算罢休,不得不给工钱。瓜娃子哎,出门在外,要多长个心眼,千万莫让人算计了!”
二蛋一边听着师傅的教诲,一边默默地走路,心里五味杂陈,良久才对师父说:“我记住了。”
后来,去了一个林场,又找到了活路,需要解板材的木料堆积如山,已经有十六个解匠先干着了,师徒俩加入进来,估计要干到年底。不愁再为寻找活路四处奔跑,既来之则安之,师父高兴,二蛋也跟着高兴。
上世纪七十年代,小林场都有拉大锯解板材的民工,由于当时电力比较紧张,许多地方不通电,小林场在深山老林用电锯加工木材还不多见,使用人工拉大锯解板材,就成了板材加工的主要形式。
二蛋跟着师父,每天只做三件事,干活,吃饭,睡觉。白天听到的是鸟兽的鸣叫,晚上听到的是林涛的吼声,日子在单调地缓缓挪移。少年二蛋心无旁骛,没牵没挂,倒也不觉得寂寞。只是出的是牛的力气,一日三餐吃的却是玉米面糊糊,没油没菜,甚至连盐都时常断顿,师徒二人的手指头、脚趾头上老是掉皮。虽说二蛋的小腿肚子胳膊和腰部不再涨疼,但由于严重缺乏营养,先天不足的他,依旧身材单薄,腿力、腰力和臂力不见增长。师父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就停了活,让他呆在山里,自己出山去买点东西来改善一下生活;另外,他也断酒了。
师父搭了拉木料的卡车出去,又搭了拉木料的卡车回来,只买来十来个鸡蛋,几十斤洋芋,几斤咸盐,当然也给他自己买了二十多瓶酒。物质不多,就隔三差五在做饭时,才放进去一两个洋芋,鸡蛋只留给二蛋一个人吃,打成荷包蛋,埋在二蛋的饭碗里。二蛋心里过意不去,要将荷包蛋夹给师父,师父就说:“我是老肉老骨头了,你正长身体,不要对师父客气,就吃了吧。”决绝得很,不接受二蛋的好意。
林场规定,工价按解出的板材以立方米计算,每立方米八元钱,半年一结算。由于二蛋身单力薄,又是新手,师徒俩起早贪黑,一天大约能解出半立方米板材,也就是说,一天挣到的钱不足四元钱,因为遇到雨天、生病、出外办生活,就得歇工。好不容易熬了半年,开工钱了,师父领到了六百四十元钱,数了又数,给自己留下了五百,要将一百四十元给二蛋。
二蛋说:“我要钱没用,师父你就留着吧。”
师父说:“瓜娃子,攒起来,将来好娶媳妇。”非要给他不可。
听师父说到娶媳妇,二蛋脸就红了,忽然想起那个姐姐般的小媳妇来,想起了她拥抱自己时的那缕让他心跳不已的体香,便心猿意马了。接住师父递给他的那叠钱,平生头一回得到这么一摞大钱,整整十四张“大团结”,就是其中的一张,过去也没有使唤过,便十分兴奋,手儿有点打颤。想着将来,也找一个方才想起的那样一个小媳妇,便将钱揣进怀里,同时也把一个希望揣进了怀里。
先前来的那十六个解匠,拿到了工钱,便发疯似地冲出山林,到了集镇或县城,海吃猛喝,狂赌滥嫖,直到把全部的劳动所得散光花尽,就又回到深山老林,再来苦做苦食。极端的苦做苦食,导致了极端的消费方式。这种畸形的变态的复仇式消费,扭曲了人的精神,完全成了兽性的发泄。
那时二蛋还年轻,听他们回来后讲这些事,很不理解。他还不懂得,长年累月这样苦苦的劳作,倘若换不来一丝一毫的享受,那不就和关在监狱里的犯人一样了,那人活着还有啥意思?下大力吃大苦的人,用他们认为是最对等、最合算、最实惠的方式,去消费,去挥霍,以求得心理上片刻的平衡,身心短暂的满足,的确无可厚非——直到二蛋长大成人之后,回忆起这段拉大锯解板材的生活经历时,才有了别样的想法,产生出很深的理解。
但师父却跟他们不一样,依旧安安分分,对那十六个同行的事情,没有表示出羡慕,也没有表示出愤恨。还是一如既往,干活,吃饭,睡觉。
师父四十来岁,一身的疙瘩肉,脸上、胳膊上、腿上,肤色暗红,那是脱了多少层皮才形成的。夜里,二蛋倒床就睡,一觉就到天亮,还时时让师父叫醒他。偶尔被尿憋醒,出门去撒了尿回来,见师父没睡,独自拿着酒瓶吹喇叭,就问:“师父,你咋还不睡?”
师父就说:“想娃儿了,睡不着。”
二蛋又问:“不想师娘吗?”
师父就笑了,说:“瓜娃子,你长大就晓得了。”
一天,林场负责管理板材加工事项的一个小头目,来通知他们,要减掉将近一半解匠,而且要按完成方数多少从低到高依次减员。二蛋师徒俩完成的方数最低,理所当然在减员之列。二蛋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看着师父的脸,想得到答案。师父嘀咕:“莫不是要吃冤枉?”就跑过去,将那小头目拉到一旁,耳语一番,回来伸出巴掌,曲了大拇指,对二蛋说:“放心吧,他不会赶我们走了,我给了他四张大团结。”
果然,几天后减掉的八个解匠里没有他俩。
二蛋心里老大不舒服,那是他和师父十多天的汗水钱,是一个林场年轻工人一个月的工资,能买五十多斤猪肉呀,眨一下眼的功夫就打了水漂,塞进狼嘴里了。二蛋过意不去,就将师父分给自己的工钱抽出四张,递给师父。
师父咋也不要,说:“瓜娃子,你的心肠还好。不过呢,我拿的是大头,你那几个小钱就留着吧。”接着又对他说,“记住,女人心软一肚子怂,男人心软一辈子穷。男人在江湖上混饭吃,心肠要硬。”
先前来的那十六个解匠,还剩八个了,其中也有一个新手,和二蛋年龄相仿,说他名叫柱子,一歇了工就来找二蛋谝闲传。
一天,师父忽然问;“二蛋,你是不是偷喝我的酒了?”
二蛋说:“师父,我不会喝酒,早晚同你在一起,就是喝了你也能闻见的。”
师父就絮叨;“怪了,我的酒咋少了一瓶呢?”
二蛋就说:“师父,可能是你喝了,忘记了。”
师父就摇摇头,不吭声了。
那天晚上,二蛋去山泉边打水回来,听见师父在板棚里骂:“你个贼娃子,我的酒就是你偷去的,你又来偷我徒弟的钱!”
进门一看,只见师父拧着那个柱子的胳膊,搧他的耳光。见二蛋进来,说:“这小子偷你的钱,叫我抓了个现场。我怀疑我的酒就是他偷的,早就盯上他了。”
师父说着,就将二蛋放在枕头底下的那一百四十元钱,交给了二蛋,又继续搧柱子的耳光。那柱子不敢哭,就咬紧牙关死扛。二蛋不忍,又不好责怪师父。那柱子忽然跪了下去,说:“叔叔,我错了,我错了,你就饶了我吧。”
师父就拉起他来,说:“人要活得硬气,靠自己的手挣来的钱,花起来才会心安”。见柱子连连点头,就松了手,柱子便乘机一溜烟逃了。
二蛋说:“师父老是说我心软,你不也一样吗?”
师父摇头道:“他和你一样,还是个娃儿呀。不过,我还是要对你说,男人心太软,会吃大亏的!”
正是三伏天,蝉儿在树梢上暴躁地鸣叫,此起彼伏。二蛋的体质差,扛不住伏热,就中暑了。师父只好停了工,照料他。跑到山坡上,拔些蒲公英来,煮了汤,守着床边,一勺一勺地喂进他嘴里。二蛋自小没了爹,一边喝师父喂的汤药,一边盯了师父暗红色的脸庞看,看着看着,眼睛就潮湿了,嗓音有点哽咽,叫声“师父”,差点哭起来。
师父笑了,说:“瓜娃子,人吃五谷得百病,这点小病算个啥?两个人搭帮,出门在外,就得互相照应。我要是病了,你不一样要照看我吗?”
二蛋听了直点头,心想要是师父病了,自己一定要好好服侍他。
日子过得再慢,终归是要往前走的。
师徒俩齐心协力,一天天苦干,就要到了年底。拿了师父“冤枉钱”的那个林场小头目,跟师父成了好朋友,三天两头来找师父,师父都要给他酒喝。一次,他对师父说,他主管的工段上需要一个做饭的大师傅,问他愿不愿意去。师父问一月多少工钱,回答是五十元,还补充道,要是饭做得好,就有转成正式工的机会。师父就动心了,对那个小头目说,我得带上我的这个徒弟。那个小头目说,上面给他的名额只有一个。
师父沉吟半晌,说:“那就让我的徒弟去吧。”
二蛋对师父很感恩,要让师父去。
师父说:“瓜娃子,我都是小五十的人了,你的路程还很长,去吧去吧,干出息了,我也好沾你的光嘛。”
经不住师父一再劝说,二蛋就决定,改行当做饭的大师傅。
那个小头目答应师父,让二蛋去他主管的工段上当做饭的大师傅之后,师父就念叨着搭辆拉料的车出山,不料一场大雪,将山路封住了。
晴了几天,有辆拉着木料的卡车,停在师徒二人住的板棚门前,司机下来向他们讨水喝。师父一问,才知道这是最后一辆拉料的车,明年开春才会有拉料的车进山。师父就拿出酒来,倒了一茶缸请司机喝——那时间没有酒驾一说,见司机不推辞,接住他的酒喝起来,便请求司机捎上他出山。司机喝着酒,说驾驶楼里还有一个空位子,就答应带上师父出山。
师父就拉住二蛋的手,反复叮咛:“我也是像你这么大就跟着师父出门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身子单薄,去当厨师最好,不愁好吃好喝的。我给了那个头儿两百元钱,他答应一定关照好你。记住,做人做事,心要强,嘴要甜,眼要尖,手要勤,话要少。睡觉前要注意灭火,莫让柴烟打了;把门顶好,莫让野兽进来;衣服穿厚点,不要感冒了……”
拉拉杂杂,说个没完,直到司机喝完了酒,催他:“到底走不走啊?”师父这才把工具行囊携装上车,钻进驾驶楼里。
卡车在积雪皑皑的山路上老牛一样行走,缓缓朝山外驶去。好久了,师父还扒在车窗边朝他挥手。二蛋依旧站在原地,久久地望着,直到卡车走远了,消失在二蛋早已经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