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期,直到八十年代初期,粮食是最紧缺、最需要的生活物资,在国计民生中占到了第一位的重中之重的位置。我在八岁以前,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白面,我父亲是国家干部,全家也是城市户口,情况竟是如此,农民的生活简直不敢想象。我在一九九零年以后,也就是具有了十六年工龄以后,才吃到了真正意义上的白面(这之前的白面是连麸面)。现在和那时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一九七一年,学生学工学农学军时,我们到农村去参观学习,生产队拿出粮食让农家给我们做饭,由于我和另几个同学离吃饭的农家较远,到了那家吃的是黑面擀的长面条,香得无法形容。可先吃的同学说,他们吃的是白面擀的。我就想,黑面擀的都这么香,白面擀的那又该是多香呢?这个问题一直缠绕了我许多年,成了我的终身遗憾。
一九七二年,我在县城一中读高一。有个星期天,学校组织全校学生给大灶拣柴火,报酬是在大灶吃一顿免费餐,且不论数量。我们到距学校二十多华里的山上,每人拣了力所能及的重量的柴火,并将柴火上缴以后,便发疯似地扑向大灶。平时每顿饭的定量是四两,我竟然吃了一斤二两酸菜面条。当我们就要离开大灶的时候,有同学说,管灶的和大师傅们吃的不是酸菜面条,而是油渣鸡蛋面条。我们不干,提出也要吃油渣鸡蛋面条。管灶的为了收拾我们这些调皮的,竟然说,谁再能吃八两以上就给谁。我们都异口同声地答应了。结果,我整整吃了两斤面条,不得不直着身子在操场上连续走动了大半夜,才缓解了胃部胀满的痛苦。我很庆幸自己没有被撑死!
那时间,吃的最多的,感觉最好的,就要算是荞面做的饭食了。荞面除了蒸馍馍之外,还可以擀成节节,和上洋芋、酸菜,做成面食。陇南一些地方,将这种饭叫作“荞面节节”。由于荞面自身没有筋道,如果不参合上少许白面,就只能擀成一节一节的短面条,无法擀成长面条。过去,荞面节节是农村的家常便饭,是大众面食;而今荞麦稀缺,无论城乡,用荞面做的饭食都成了一种奢侈,只用来调顿改换口味,不可多得。
我最初吃上荞面节节饭,大约在十岁左右。我有一位和我非常要好的农村同学,名叫马云。马云比我大五岁,那时间,他已经“成家”了。他的“媳妇”是他的表姐,比他大两岁,管他的父亲叫舅舅,而他的“岳母”就是他的姑姑。他的姑姑生了四个女孩,没有儿子,就由大人做主,在他十二岁时,将他“招赘”到姑姑家中,做了姑姑的女婿兼儿子,做了表姐的“丈夫”。没有举行结婚仪式,两人已经同床共枕三年,成了“事实婚姻”。
星期天,或者假期里,马云都会领上我去他家玩。他的家离我家有十多华里路,逆着一条叫作桨布沟的峡谷流出来的小溪,顺着一条蜿蜒的山间小道,一路步行,走进一个座落在深山老林里的小村庄,就是他的家了。每回我去了马云家里,他都会赶走他的表姐“媳妇”,和我一块睡觉。据马云后来说,十七岁的表姐已经谙于男女之事;而当时十五岁的他却还处于蒙昧状态,没有与“媳妇”恋床的意识。因而总喜欢和我睡在一炕,天南海北地聊大天。
马云的表姐“媳妇”用来招待我的饭,便是荞面节节。饭里没有油,只有盐,好在还有一小碟干咸菜,是用包心菜和着大蒜腌制的,很可口,很刺激食欲。那时间,我父亲在林场工作,虽然是吃“供应粮”的,但生活也还比较困难,所以,我打小就吃五谷杂粮,不挑食,有啥吃啥。荞面节节对于我来说,就算是较好的饭食了。荞面这种食材很奇特,就如同蔬菜里的茄子一样,用最简单的烹饪方法和用最复杂的烹饪方法制作出来,都很好吃。
那时候,我还在一位农民朋友家里经常吃荞面节节饭。那位农民朋友名叫牛娃,住在前贯山半山腰的前贯村里,全家五口人,只有他父亲是唯一的劳动力,母亲患甲状腺肿瘤,说话前需要猛吸一口气,却也说不完整;小妹妹先天弱智,几乎是哑巴。父亲辛勤劳动,只能勉强养活全家,因而牛娃和他大妹妹两个健全孩子都没有上过学,一家子都是文盲。而且,只在村尾挖了两孔窑洞,一个用来全家居住,另一个用来做厨房和库房,储存粮食、洋芋和破烂。
我外婆将破烂的衣裤、鞋子洗干净,缝补好,装在背篼里,领着十岁的我,去牛娃家,与他家互通有无,以物易物,换取他家的蔬菜、水果、洋芋等。后来,随着两家感情的日益加深,互通有无,以物易物,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化,已经不是一种交易,而是在特定的困难年代里,用生活物质的相互帮衬了。就这样,我们两家有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友好往来。
我家住在山下林场场部的家属院里,到牛娃家,走山间小路大约也就是一公里的路程。每当暑假和寒假期间,我都会到牛娃家去玩,经常吃他家的饭,有时候还住在他家的窑洞里,就跟走亲戚一样。记忆中,牛娃的母亲总是做出对于他家来说是最好的饭菜来招待我,最让我难忘的,吃得最多的,就是荞面节节饭。牛娃家的荞面节节饭与马云家的荞面节节饭,做法和口感都一样,不同的是,牛娃的母亲会炒上一碟韭菜,让我下饭。那时间,一碟炒韭菜,比一碟干咸菜要奢侈得多。那是牛娃的母亲给我的特殊待遇,他们是不吃的。
最后一次吃牛娃家的荞面节节饭,在我的记忆里,非常的深刻,令我至今难以忘怀。一九七六年,我刚刚工作不久,孤身一人前往一百多公里的前贯村,专门去看望牛娃一家。这时候,牛娃的父亲已经去世了。牛娃的母亲端着碗,走了大半个村子,才借来半碗荞面。以至于我在吃用这半碗荞面和着酸菜洋芋做的节节饭时,心情难过得无法下咽。第二天,我下山去,在公社所在地的供销社,花两元一角钱和七斤粮票,买了七斤挂面送给他家。他母亲用颤抖的双手接住挂面时,老泪横流,哽咽着对我说:“娃,我是快七十岁的人了,别说吃挂面,就是连见都没见过啊!”
几十年来,我一直同我的老同学马云、我的老朋友牛娃,保持着友好联系。进入新世纪以后,每次去他们家,我都会提出要吃荞面节节饭。他们的回答都好像是串通了似的,会异口同声地对我说:“你要吃羊、吃鸡、吃腊肉,都简单,就是这荞面不好寻!”我说如今超市里有卖的。他们都说,那是参合了白面的,没有纯荞面了。但他们还是会满足我的,千方百计,想办法买来纯粹的荞面,做成荞面节节饭款待我。只是有肉有油,有各种花样的炒菜,再加上几瓶老酒,就再也找不回当年在他们家里吃到的荞面节节饭的味道了。
司马迁在《史记·郦生陆贾列传》中深刻地阐述道:“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当然,人类与所有动物都是地球上的食客,不仅仅是“民人”,也包括要食人间烟火的“王者”和所有的达官贵人。千百年来,由于吃饭的问题是中国人最大的问题,欲与天公试比高,是天大的事情,所以古人说:民以食为天。真正彻底解决中国人的吃饭问题,是改革开放以后的巨变,是扶贫攻坚的结果。依靠劳动吃饭,依靠劳动吃饱饭,已经成为现实,这是中国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都无法比拟的,现如今是真正意义上的太平盛世。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我们必将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过上更加幸福美满的生活。
现在,我去马云和牛娃家,就不再苛求他们了。我想,他们都是吃荞面节节饭长大的,也许在他们的记忆里,荞面节节并不是什么上好的饭食,或许还会有其他的想法呢。毕竟,食品之对于人来说,第一位的是吃饱肚子,第二位的才是享受口服;只有在吃饱肚子的前提下,才能去考虑进一步的享受。我们的衣食住行,都打上了深深的时代的烙印。同样的食品,在不同的时代,会产生不同的口感,不同的认识,不同的意义。诚然,我们不能忘本;但我们没有必要再去留恋那些已经不合时宜的饭食。生活好了,就坦然地过好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