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王村虽然地处偏僻,却是个大村,五百多户人家,四千多口子人。因为全村只有张王两姓,并且相互通婚,就亲连着亲,辈分很明确。聋阿婆是村里辈分最高的老人,她下面的那一辈全都去世了,孙辈以下也有了四五辈人,最低的那两辈已经出了五服。村里没有人知道聋阿婆多大年龄了,那些七八十岁的老大爷、老婆婆都是她的孙子辈;也没有人知道聋阿婆叫什么名字,因为她的耳朵已经聋背,就都管她叫聋阿婆。聋阿婆自己说,她叫张赵氏,也就是说,她姓赵;但她也说不准自己的年龄,只说自己是光绪年间生人,民国三年中秋节嫁到张王村的。清光绪皇帝驾崩于1908年(光绪三十四年),民国三年是1914年,倘若聋阿婆嫁到张王村时是十八左右岁的话,那么,她就应该是1896年(光绪二十二年)左右出生的。
据村里活着的其他老人们说,聋阿婆的丈夫是张家最小的先人的后代,小房出大辈,聋阿婆也就随着丈夫成了村里辈分最高的老人。村里活着的其他老人们,没有人亲眼看到过聋阿婆嫁到张王村来的情景,但他们都知道,就在聋阿婆嫁到张王村来的当天晚上,她的丈夫在洞房里被抓了壮丁,从此杳无音信。那时间,女人是从一而终的。新婚之夜就失去了丈夫,并且没有一男半女后人的聋阿婆,便开始守寡,把公婆送上山之后,就一直孤苦伶仃地独自生活,始终没有再婚。
在聋阿婆的记忆里,他同丈夫拜完天地父母,入洞房时天已经黑了。闹房的后生们散去很久了,透过大红的盖头,她看见血红色的月光从炕头上方那个椭圆形的窗洞爬进来,她勾着头,静静地坐在炕沿边,星儿般的灯花一跳一跳的。远远地,有村狗在吠。丈夫在她的对面坐着,默默地望着她。青油灯不知什么时候灭了,月光越发地明亮起来。她也不知道盖头是在什么时候被丈夫揭去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脱衣睡进被窝里的。她的头有些晕,像喝多了婚宴上的“二脑壳”酒似的,血流得急了,气喘得紧了,心跳得猛了。丈夫忽地蹿上炕。突然,门擂鼓般地响起来。没等他们穿好衣裤,门已经被砸破了。保长带着几个背大枪的乡丁闯了进来,不由分说,便将自己的丈夫五花大绑,搡出门去,消失在一片凄冷的月色里……
好在,聋阿婆有用艾灸治病的好手艺。她说,按照传媳不传女的规矩,她爹不会把这个手艺教给她,是她偷着学来的。可见,聋阿婆还是少女的时候,是多么的心灵手巧!村里人,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找她治,几桩艾一灸,病就好了。特别是治小儿惊风,是她最拿手的。那时候,四村八乡的农民,经济来源差,很多人没有钱,村里村外,凡来求她治病的,都得拿点东西,或三两斤米,或一二斤盐,或半斤清油,也有送腊肉,送鸡蛋的。所以,聋阿婆的生活过得还算殷实。
村头那棵千年老银杏树,叶儿绿了,花儿开了,果子熟了,叶儿黄了,枝头秃了,春夏秋冬,一茬又一茬。而那个自己连模样儿都没有看清楚的丈夫,却一去不返,没有一丁点儿音信。丈夫是公婆家里的独子,按照当时官府“两丁抽一”的规定,他是不该被抓去当兵的。但那是一个“天下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的年代,即使再有理,也无处诉说,没人做主。公婆念她年纪轻轻,主动提出让她改嫁,她没有答应。公婆终老抬上了山,她成了自由之身,再也无牵无挂,可以随便找个男人,再为人妻,再为人母。然而,她却依旧孤守着一院空房,独自度日。
那时间,聋阿婆刚刚年届三旬,没有受过生育之苦,不为生活奔波,依旧保持着麻利受看的处女之身,惹得村里同辈的青皮光棍们馋猫儿似的,在她的房前屋后、身前身后、眼前眼后不停地晃悠。也有对她真心的,那便是本家兄弟喜才。别的本家兄弟,或者远方兄弟,都管她叫嫂子,唯独喜才叫她姐。“姐,我给你担水来了。”“姐,我把院子给你扫了。”“姐,我给你摘的水蜜桃,可甜了,你尝尝。”“姐,我给你采的艾条。”殷勤着,但不说一句带有挑逗性的话语,不做一个带有挑逗性的举动,与那些其他不怀好意的兄弟们截然不同。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面对喜才的殷勤执着,聋阿婆也动心过,犹豫过。然而,聋阿婆心里认为,那个杳无音信的丈夫,那个自己连模样儿都没有看清楚的丈夫,他还活着。聋阿婆深信,总有一天,他们还会见面,还会在一起过日子。作为同他拜过天地父母、入过洞房的妻子,自己必须等待,等待他回来,等待与他鸳鸯再会,破镜重圆。
等待是一种心灵的熬煎,等待是一种精神的折磨。而无尽头、没边际、长久的等待,可以使人麻木,使人忘却自己是在等待着什么。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聋阿婆已经习惯了,已经麻木了,只有在中秋节的夜晚,望着窗外的那轮明月,才会依稀想起自己还在等待一个称作丈夫的男人,一个不知是死是活、身在何处、是否也在牵挂着自己的男人。
村头那棵千年老银杏树,叶儿绿了,花儿开了,果子熟了,叶儿黄了,枝头秃了,春夏秋冬,一茬又一茬。张王村在不断地扩大,新房子在不断地建起。一泼接一泼的新媳妇娶进村,一个接一个的婴儿诞生着。聋阿婆还是一如既往,守在自己的那院老宅子里,除了给人艾灸治病,便孤孤单单地生活着,悄无声息地等待着。
终于有一天,聋阿婆发现,自己的身边不再有村里本家或远房的弟兄们围绕了,就连喜才也已经结婚生子。聋阿婆对着镜子照看自己,用怀疑的眼神久久地凝视着镜子里的那个女人:那是我么?那是我张赵氏么?她看见,镜子里的那个女人,已经两鬓斑白,已经皱纹满面,已经脸色黧黑,已经——老了!
忽然有天傍晚,聋阿婆被冲进家门的两个民兵五花大绑,押到了麦场上,押到了全体社员紧紧围住的会场中心。有人大声对她说:“张赵氏,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还在等待你那当国民党军官的丈夫回来反攻倒算?”聋阿婆惊慌失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不懂那个人说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捆绑,为什么被押到这里来批斗。那人又恶声恶气地说话了:“张赵氏,你听着,你的丈夫先给军阀当兵,后来又成了国民党的军官,你贼心不死,几十年了不愿改嫁,是不是还在等待他回来反攻倒算?”聋阿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对于她来说,自己的丈夫早已经只是一个祭祀供桌上的牌位,甚至在她心里连一个念想都不是了,哪还指望他能够回来,还有什么“反攻倒算”!
人群里有了喊声:“打她,打她,打这个国民党军官的婆娘!”就有人扑上来,扬起手要打她。又有人扑了上来,护住了她——是喜才。喜才吼道:“你们欺负一个寡妇婆娘,算什么能耐!要打就打我吧!”于是,巴掌来了,拳头来了,脚也来了,但大多数都落在了喜才身上。遭此一劫之后,聋阿婆就有些呆痴了。见她有些呆痴了,那场轰轰烈烈、持续了十年的动乱,再也没有来找过聋阿婆的麻烦。
此后,已经有些呆痴的聋阿婆不再用艾灸给村民们治病了。她会坐在村头供销社门市部的台阶上,让一群围在她身边的儿童,一边给她剜耳朵眼,一边喊她“婆”;谁喊得声音大,她听见了,就哈哈大笑着,大声地答应一声:“哎!”便给那个把她喊答应的儿童发一颗水果糖。天天如此,成了她每天必做的事情。
喜才过世了。他是聋阿婆他们这辈人中最后的一个男人。聋阿婆来到喜才的灵前,给他上了三炷香,就像他的后人一样,坐在了灵前铺着的麦草堆上,默默地为他守灵。不吃,不喝,不哭,坐了三天三夜,直到喜才被抬上了山。
村头那棵千年老银杏树,叶儿绿了,花儿开了,果子熟了,叶儿黄了,枝头秃了,春夏秋冬,一茬又一茬。聋阿婆下面的那一辈,也一个接着一个全都去世了。聋阿婆依旧健康地活着,成了村里辈分最高的“五保户”,被村子里集体养活着。一有人夸赞聋阿婆是老寿星,聋阿婆就说:“老天爷不收我呀,我的孽还没有造够,苦还没有吃完,罪还没有受尽!”
那天夜里,聋阿婆做了个梦,她梦见自己还在同丈夫成亲。唢呐狠劲地吹,鞭炮震天价响,彩花雪样地飘,宾朋云般地来。她同他拜堂,一拜天地,再拜父母,夫妻对拜,一如古装戏里上演的那种场景。还是那轮血红色的月儿,无声地照进屋子里,晃得她的眼睛花麻一片。恍惚中,他和她睡在炕上,他搂着她,紧紧地,紧紧地……
第二天一大早,村里破天荒来了一辆小车,从小车里钻出来一位县上的领导和一位乡上的领导,向村民们打问张赵氏。村里人便带着两位领导来到了聋阿婆独守的那座老宅院,见到了这位百岁老人。县上领导当着围观的村民们对聋阿婆说:“您的丈夫回来了,明天就到咱们县上。他现在是台湾一家大公司的董事长,带着他的台湾夫人、儿子、孙子、重孙一大家口子人,来家乡祭祖,还要给咱们县上投资,建设一座大型肥料厂。我们现在就接您老人家进城,明天好跟您的丈夫见面,给他一个惊喜。”
县上领导不知道面前这位老人的耳朵早已聋背,说话的嗓音很低,轻言细语。聋阿婆却好像突然不聋了,她听清了县上领导说的话,浑浊的眸子,刹那间发出了灼人的亮光,愣了半晌,嘴唇颤抖着,像是喃喃自语:“他……他……还活着么?”
在得到了县上领导确切的答复之后,聋阿婆提出,让她换一身新衣服,她要好好地梳洗打扮一下,她不能给她的丈夫丢人,不能就这么出门。县上领导善解人意,很高兴地点点头,答应了。聋阿婆走进屋子,顺手把门关上。县乡两位领导先是听到了哗哗的浇水声,知道聋阿婆是在沐浴。后来,就无声无息了。久等不见她出来,叫她也不答应。便有孙子辈破门而入,大家也都跟进屋去,只见聋阿婆穿着一袭款式十分老旧、但却崭新的嫁衣,蒙着大红色的盖头,静静地端坐在炕沿边,仿佛成了一尊雕像。有人轻轻地为她揭去了盖头,发现她已经咽气了;皱纹纵横的脸庞微笑着,闭合的眼帘下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