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些年纪的人都知道,改革开放以前,曾经有过一些年份,食品匮乏,有啥吃啥,只要能填饱肚子就很不错了,几乎没有挑剔选择的余地。陇南民歌有句唱词说道:麻布口袋当衣裳,萝卜青菜度饥荒。是说在生活困难的年景,麻布口袋、萝卜青菜都是好东西,可以遮体果腹。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我家住在黑龙江虎林县一个国营农场里,长期以玉米为主食,几乎顿顿喝玉米粥,吃玉米碴子,最好的就是用玉米饼夹上只放了咸盐的萝卜缨子,折叠成合页,烙熟了吃,虽然顿顿吃会倒胃口,破坏食欲,但也是上好的食品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我在县城上中学,学校大灶上吃的最多的蔬菜有两样,一是初夏时节,顿顿吃水煮水萝卜,一大锅煮熟了,浇上一勺生清油,看似飘满了油花,实则没有一点油水;萝卜这东西最大的功效,就是具有很强的助消化作用,本来就没有什么油水,又是每顿四两主食的定量,让水萝卜在肚子里一折腾,两小时之后就又饥肠辘辘了。还有一样,是秋天以后顿顿都吃洋芋,或炒丝炒片,或烩菜,或下到面条面片里,或烧酸菜洋芋汤,半为主粮,半为蔬菜,上顿接下顿,吃得人胃酸。
我在农村插队锻炼那会儿,由于长时间从事强体力劳动,既没有油水,又吃不到蔬菜,手上就经常掉皮。有天傍晚,一位知青战友说,他发现了一地绿茵茵的青菜。于是我们半夜三更偷来,连夜炒着吃。大家混抢,第一口就吐了,苦得钻心!天刚亮,就听一个老农民在地边高声叫骂:哪个贼娃子偷了我的旱烟叶?——原来我们偷食的是苦不堪言的绿色烟草。
小时候物质生活贫乏,少油,缺肉,一家七口的饭桌上,常常只有些许山野菜,或一碟泡菜。外婆经常把各种青菜的老叶子、老帮子,大致切一下,装在坛子里,一个月后就腌制成了酸泡菜,用来下饭,非常开胃。后来电视娱乐节目里曾经出现过一句经典台词:“翠花,上酸菜”,大概是因为引起许多过来人怀旧的共鸣,而得以流行。
我小时候吃过一种青菜,叫作甜杆菜,它的根部可用来熬糖,但当地农民没有熬糖的技术,大量种植了,只为了吃它的叶杆。甜杆菜的叶杆虽然又粗又阔,浓浓密密,但十分青嫩,长到半尺高的时候,采回家,煮熟后晾冷,用咸盐蒜泥凉拌,清香可口,妙不可言。半个世纪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和吃过这种又青又嫩的甜杆菜了,很想念的。
我在成年以前,一直随同父母亲居住在高寒地区,吃到的青菜的种类不是很多。倒是山野菜,吃过很多的品种,蕨菜、露韭、荠荠菜、麦麦菜、苦苣菜、苦苦菜、马英子、灰灰菜、青蒿、苜蓿、豆巅、荞苗、竹笋、鸡娃菜、五爪菜等等,虽都是山野菜,但大都是青绿色的。我真正吃到花色品种多样的蔬菜,是上世纪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父亲离休后,同母亲一起在住房两侧开了三块地,种的菜品种很多,有西红柿、茄子、豆角(四季豆、豇豆、扁豆)、辣椒、黄瓜、丝瓜、萝卜等等,样数虽多,但都是按照农时季节,一茬茬地种,一茬茬地收。蔬菜按季节一泼一泼地成熟,可是多了全家就吃不了,譬如西红柿,吃不了就喂鸡、鸭、兔子和猪,时间长了,连鸡、鸭、兔子和猪也会拒食,就三分钱一斤,廉价得不能再廉价,卖给电厂的大灶上。母亲感慨道:一千斤也就卖三十块钱,去掉种子、抽水的电费、肥料和出的力气,等于赔本。父亲却说:不管咋样,总比扔了强吧,我们种菜原就没指望着换钱。
如今居住在城市里,春夏时节,市面上的山野菜只能见到三四种,却也备受青睐。我们陇南农户家庭种植的萝卜青菜,一年四季都有,比那些价格昂贵的大棚里种植的大菜,更受欢迎。长萝卜,圆萝卜,“心灵美”,水萝卜,胡萝卜,脆萝卜,小白菜,小油菜,菠菜,芹菜,香菜,包心菜,青椒,蒜苗,绿葱等等,统归于萝卜青菜,都是大众化的家常菜,价格相对便宜,其营养价值一点也不逊于那些大菜。
世界上,最能辨别蔬菜好坏优劣的是兔子和虫子,凡是兔子和虫子喜欢吃的,都是人类喜欢吃的,有毒的,不能食用的,兔子和虫子绝不去光顾。人们在早期的采集活动中,辨别植物是否能食用,主要是观察兔子和虫子吃不吃。市面上销售的萝卜青菜,由于成本低廉,价格不高,大都不需要使用农药,成了兔子和虫子的最爱,因而也就成了人们的最爱。懂行的人看到蔬菜上有豁口,有虫眼,就知道那是好菜,没有污染,可以放心食用。而那些生长在大棚里的,光亮得如同工艺品一般,却不见得就是好菜。
现在,那些吃厌了大鱼大肉的人们,惧怕患上“现代文明病”,节食减肥,再次回味起了萝卜青菜的素洁、清淡、可口,萝卜青菜成了生态食物,成了原生蔬菜首选的宠儿。萝卜青菜再次得以受宠,刺激了大规模的种植和市场供应,大清早去菜市场,抬眼一看,铺天盖地都是鲜嫩的萝卜青菜,品种多,数量多,却不愁销售,没有存放久了变蔫巴变坏的。过去做酸菜,都是老菜帮子、老菜叶子,现在用新鲜的元根、包心菜、芹菜,或山野菜苦苣。最美莫过酸菜家常饭,下面条面片,造酸菜粉丝汤,炖酸菜鱼,单纯清炒,炒酸菜粉条,做酸菜牛肉面,味道鲜美,清香扑鼻,那真叫一个爽!
由萝卜青菜,引申出了一句民间俗语:“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这句话的本意是说,人的口味各不相同,完全依照个人的爱好取舍;但它可以概括的内容实在太多,是一个十分宽泛的话题。就拿台湾某著名作家来说,就宣称自己不喜欢金庸的通俗武侠传奇小说,认为那是非正统,不能算作文学;而认为自己搞的纯文学才是真正的文学,比喻金庸的作品是“二胡”,是演奏“下里巴人”的“低档”乐器;而自己写的作品是“小提琴、大提琴”,是演奏“阳春白雪”的“高级”乐器。恰恰是这位著名作家的这个比喻,驳斥了他自己。“二胡”是民族乐器,“小提琴、大提琴”是西洋乐器,不属于同一类型,没有可比性;“二胡”只能和“二胡”比,“小提琴、大提琴”也只能与“小提琴、大提琴”比。硬要用“小提琴、大提琴”的“高雅”,去反证、说明“二胡”的“低俗”,实在是没有道理。就像“猫”只能比“猫”、“狗”只能比“狗”一样,倘若用“猫”“狗”相比,去发证、说明“猫”或“狗”孰优孰劣,就会让人笑掉大牙。既然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就不能用“萝卜”去否定“青菜”,或用“青菜”去否定“萝卜”;“萝卜青菜”都是好东西,你单纯喜欢那样,那是你的事情,但你不能强迫别人也去喜欢你自己喜欢的、不喜欢你自己不喜欢的,与你的口味完全一致。
“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开春满园”,你不能说牡丹华贵,就让满世界都只开牡丹;牡丹与满天星、与格桑花、与蒲公英花,没有贵贱之分,没有高低之分,只是形状大小颜色不同,同样都是美丽的花朵。四大菜系,菜品多多;农家小吃,花样百出。“阳春白雪”也好,“下里巴人”也罢,只有个人爱好,个人取舍,没有孰优孰劣,谁高谁低。世界是多元的,千姿百态的,“万类霜天竞自由”,我们既不能做“井底之蛙”,也不能“画地为牢”。
归结到萝卜青菜上,有好事者作打油诗,道:“萝卜青菜,大众蔬菜;营养丰富,绿色无害;无需大棚,到处能栽;家家都吃,人人都爱。”虽然都是一些大白话,却也说出了萝卜青菜的本质,道出了大众对萝卜青菜的青睐。萝卜青菜虽然很普通,很常见,很廉价,但并不低贱,也绝不是俗不可耐,上至达官贵人,下至黎民百姓,餐桌上都离不开它,与五谷杂粮一道,滋养着我们的生命,芸芸众生,谁也不敢藐视它,嫌弃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