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炳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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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名著《水浒传》里，啸聚水泊梁山的一百零八将，身份构成鱼龙混杂，参差不齐。按照农民起义来定性的话，真正属于农民身份的人并不多。劫取生辰纲的晁盖和阮氏三兄弟，那一伙人是半农半渔，可以算作农民；也有解珍、解宝，张顺、张青他们，从事渔猎种菜的，都算吧。而李逵这个人物倒是地道的农民出身；而且，在李逵身上，还可以看出许多农民的优秀品质和恶劣习性并存的特征，譬如，忠厚、率直、勇敢、诚信、义气、孝顺，以及报复心强、仇官杀富、鲁莽固执、不守规矩、愚昧无知、言行粗俗等等。
在阅读关联李逵故事的诸多描写中，最令笔者感动的还是第四十三回，李逵回家搬母，要将眼盲的老母亲接到梁山上来享福，这一个章节里出现的一系列遭遇和变故。这一回，是不可多得的，作者对李逵的正面描写，尽显李逵身上农民的优秀本色和美好品质的一面。
引起李逵回家搬母的原因是，宋江接来了父亲宋老太公，梁山排宴给宋老太公接风，引起了公孙胜当下告别，也去接取他的老母亲，勾起了李逵对自己老母亲的思念。原著写道：众头领席散，却待上山，只见黑旋风李逵，就关下放声大哭起来。宋江连忙问道：“兄弟，你如何烦恼？”李逵哭道：“干鸟气么！这个也去取爷，那个也去望娘，偏铁牛是土掘坑里钻出来的！”晁盖便问道：“你如今待要怎地？”李逵道：“我只有一个老娘在家里。我的哥哥又在别人家做长工，如何养得我娘快乐？我要去取他来这里，快乐几时也好。”晁盖道：“李逵说的是。我差几个人，同你去，取了上山来，也是十分好事。”于是在答应了宋江提出的不吃酒、不张扬、不带板斧三个条件之后，李逵就上路了。
李逵在回家搬母的途中，遇到了假冒自己拦路打劫的李鬼。在整部作品里，这只是一个小插曲。但就是这个小插曲，把李逵人性中最美好的一面呈现给了读者，使得李逵的形象有了极大的升华，让读者看到，他并不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他也有善心和怜悯。原著写道：李逵道：“叵耐道无礼，在这里夺人的包里行李，坏我的名目，学我使两把板斧！且教他吃我一斧！”劈手夺过一把斧来便砍。李鬼慌忙叫道：“爷爷！杀我一个，便是杀我两个！”李逵听得，住了手，问道：“怎的杀你一个便是杀你两个？”李鬼道：“孩儿本不敢剪径，家中因有个九十岁的老母，无人养赡，因此孩儿单题爷爷大名唬吓人，夺些单身的包里，养赡老母；其实并不曾害了一个人。如今爷爷杀了孩儿，家中老母必是饿杀！”李逵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听得说了这话，自肚里寻思道：“我特地归家来取娘，倒杀了一个养娘的人，天地也不容我，罢！罢！我饶了你这厮性命！”放将起来。李鬼手提着斧，纳头便拜。李逵道：“只我便是真黑旋风；你从今已后休要坏了俺的名目！”李鬼道：“孩儿今番得了性命。自回家改业，再不敢倚着爷爷名目在这里剪径。”李逵道：“你有孝顺之心，我与你十两银子做本钱，便去改业。”李逵便取出一锭银子，把与李鬼，拜谢去了。
这一段描写，让我们感到，李逵粗中有细，推己及人，富有孝心，同情弱者。在中国的传统文化当中，一切美好的品行都是以“孝”为先；因而，把举孝廉作为一种选拔政府官员的重要形式。是的，一个连自己父母都不孝顺的人，岂能指望他效忠朝廷、爱民如子！我们从李逵大哭思母、义释李鬼，并慷慨给了他十两赡养“九十岁老母”的银子，这些感人的细节描写当中，看到了李逵符合中国主流传统文化意识对于做人的起码要求，对于做人的普遍的既是最低也是最高的衡量标准。当真相大白之后，他还是杀了李鬼，不仅仅是他嫉恶如仇，更是他认为心目中那至高无上的孝心被亵渎、被欺骗、被愚弄，暴怒之下，而采取的报复行动。
李逵终于回到家里，见到了他念念不忘、日思夜想的老母亲。原著写道：迳奔到家中，推开门，入进里面，只听得娘在床上问道：“是谁入来？”李逵看时，见娘双眼都盲了，坐在床上念佛。李逵道：“娘，铁牛来家了！”娘道：“我儿，你去了许多时，这几年正在那里安身？你的大哥只是在人家做长工，止博得些饭食，养娘全不济事！我时常思量你，眼泪流干，因此瞎了双目。你一向正是如何？”李逵寻思道：“我若说在梁山泊落草，娘定不肯去；我只假说便了。”李逵应道：“铁牛如今做了官，上路特来取娘。”娘道：“恁地好也！只是你怎生和我去得？”李逵道：“铁牛背娘到前路，觅一辆车儿载去。”娘道：“你等大哥来，商议。”李逵道：“等做甚么，我自和你去便了。”
这一段母子相见的描写，文字不多，但信息量很大。一是，李逵家里非常贫穷，兄弟两个都是光棍，李逵出逃之后，堂堂七尺男儿的哥哥做长工，奉养老母依然十分吃力；二是，儿行千里母担忧，老母亲因为挂牵着这个鲁莽耿直的儿子，哭瞎了双眼；三是，在中国传统文化意识里，一旦发达，就要衣锦还乡，回报父母的养育之恩；李逵虽然不是正统的发迹，亦非真的做官，但他在梁山具有了一定的地位、衣食无忧，他把回报赡养母亲作为必须要尽到的义务；四是，亲情感人，李逵的一声“娘，铁牛来家了”，老母亲的一声“我儿”，让笔者每每读到此时，不禁为之感动，潸然泪下，唏嘘不已。
摆脱了胆小怕事的哥哥的纠缠之后，李逵给哥哥留下了一锭银子，背起老母亲，急急离开，奔往梁山。途中母亲口渴，他因远道取水，迟迟回不来，致使母亲被老虎吃掉。笔者读到这些描写时，已是珠泪横流了。老母日夜思儿，哭瞎双眼，何等情深，何等痛苦；李逵千里搬母，何等至诚，何等至孝。而这一切，却只能感动读者，无法感动苍天，非要让这位可亲可爱的老母亲葬身虎口不可！从这位老母亲的不幸遭遇，我们看出了什么呢？我们看出了施耐庵的深刻寓意，北宋末年，或者明朝末年，有无数这样善良慈爱的老母亲，无缘无故地葬身于“虎口”了，难怪会有宋江方腊起义、李自成张献忠起义！
在水泊梁山的一百零八个好汉当中，李逵是作者写得最成功的人物之一，有血有肉，个性鲜明，形象丰满。在笔者眼里，这个乳名叫“铁牛”、绰号叫“黑旋风”的人，有几分可爱，有几分可怕，有几分可悲，还有几分可憎，人人对他爱恨叠加，难以取舍。对这位梁山的要将，历来评价很高，认为他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苦大仇深，最具反抗意识和抗争精神。虽然作品把他塑造成一位喜剧英雄，像张飞、牛皋、焦赞、孟良一样，但并没有达到这个效果，他的英雄本色被他的奴性和嗜杀秉性淹没了、抵消了。他不仅不能让人感到可爱，相反倒是令人感到可怕。他一开始就是以江州牢卒的身份登场亮相的，从他身上已经看不出农民的憨厚朴实和勤劳本分，他在游走江湖的过程中早已染上了浓厚的流氓习气，比如沉湎赌博、敲砸勒索、抢人财物、蛮不讲理、骂人动粗等，使得李逵成了带有一定喜剧色彩的悲剧人物。
李逵的身上是有一些可贵的品质，比如他的率真、豪爽、敢作敢为等，但其言谈举止中也暴露出明显的性格缺陷，从其身上可以看到一些人性的阴暗面，惟其率真，才暴露得特别明显。他的很多举动缺乏理性的思考，只是出自其个人鲁莽草率的性格，没有明确的目的，只能说是一种冲动和宣泄，因而也是容易失控的，很容易成为一种破坏力量。他对朝廷的反抗看似坚决，但那是无意识的，其本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成熟想法，没有较高的觉悟，不像林冲、鲁智深、武松那样，经过生活的磨难，对官府的黑暗认识很清醒，个人也越来越成熟。相比之下，李逵则没什么长进，年龄一天天增加，但同样的错误仍然不断重复，尤其是嗜血成性，到达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李逵作战时非常勇敢，冲锋陷阵十分勇猛，为梁山的壮大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李逵的作战方式与他人不同，他经常是敌我不分，不分青红皂白地用板斧一路砍过去，在毫无目标的板斧下增加了许多无辜的冤魂，这在江州劫法场一节表现得特别明显。还有征讨祝家庄，当李逵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板斧砍向已经归顺的扈成，将扈太公一家斩尽杀绝后，别说读者，就连宋江等人都看不下去了，真不知道扈三娘是怎么接受这一现实的！所幸全书避开了这一点，否则，以李逵的这种作为，扈三娘、朱仝等人肯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梁山内部的火并是迟早的事，何况好汉们之间的矛盾还远不止这些，但都在江湖义气的名目下被遮蔽了；或者被宋江强行压制住了。
还有就是其很深的奴仆意识。从表面上看，李逵在梁山好汉中最具反抗精神，这有他的屡次反对招安为证。但他的反对招安是以拥戴宋江当皇帝为前提的，他曾多次公开表达过这种想法。因此，他的反抗不过是以一个姓宋的皇帝代替另一个姓赵的皇帝而已。同是反对招安，林冲、鲁智深、武松的境界与李逵明显不同。而且，李逵虽然表面上看来天不怕地不怕，但在和宋江的交往过程中，却表现出根深蒂固的奴性。他对宋江彻头彻尾的愚忠，可以说是服服帖帖，达到了任打任杀、辱骂呵斥、任意驱使都无怨无悔的程度。
李逵的老母亲被恶虎吃掉了，他把吃掉他老母亲的恶虎们杀掉了。他在自己参与的那场农民起义斗争中，还杀了许多食人的“恶虎”。但那些“恶虎”们就像韭菜一般，割掉了一茬，又会长出一茬，似乎无有穷尽，直到他跟随宋公明哥哥被朝廷招安，自己也被“恶虎”吃掉为止。痛哉，李逵之母！悲哉，李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