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炳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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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二月，乍暖还寒。又一次秋闱失意之后，落魄书生狠狠地大病了一场，在凄冷漫长的冬季里，吞咽了数百碗苦涩的汤药，好不容易才缓过阳气来，便又着手续写他的《聊斋志异》了。一个人物，确切地说是一个女孩儿的形象，一直在他的脑海里转悠，她十分的年轻，又十分的美丽，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是那般的亲切，那般的熟悉。那个女孩儿已经香消玉殒，而十四年过去了，落魄书生始终耿耿于怀，难以忘记，老是琢磨着，要为她写点什么，以志纪念；否则，他就会长久地于心不安，备受情感的折磨。
一张古色古香的八仙桌，上面摆放着文房四宝，以及一些散散落落的文稿。文稿上的字迹很干净，很端正，是那个时代的读书人刻苦用功练成的，必须运用娴熟的非常规范的楷书；同时也说明，落魄书生对待自己的写作，十分认真。落魄书生给双手呵了口热气，操起了那支用惯了的小楷毛笔，蘸了墨汁，一边刮荡着笔尖，一边陷入了构思。许久之后，写下了“瑞云”二字——这既是这篇作品的篇名，又是这篇作品中女主人公的名字。
他反复地琢磨那个女孩儿的名字，她叫“青霞”——朗朗青天，一抹朝霞，布满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是那样的瑰丽灿烂，引人注目。她从云蒸霞蔚中飘然而来，又在霞蔚云蒸中悄然而逝。她本身就是一朵瑞丽的云，就应该自由自在地漂浮在青天之上，在阳光的折射中，成为一片红透的霞。瑞云——这个篇名，这个女孩儿的名字，寄托了落魄书生对心中的那个她无限的思恋、无限的热爱和无比的赞美。
他开始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写道：瑞云姑娘年仅十四岁，色艺无双，是杭州名妓。老鸨蔡媪让她接客，瑞云说：这是奴家“终身发轫之始”，不能草草将凑，身价由妈妈决定，客人必须由我自己选择。蔡媪答应了瑞云的请求，“乃定价十五金，逐日见客。贽厚者接以弈，酬以画；薄者一茶而已。瑞云名噪已久，富商贵介，接踵于门。”
余杭有个姓贺的读书人，少负才名，但家庭经济状况很一般。他仰慕瑞云，虽不敢有非份之想，但也愿意穷尽积蓄，一睹瑞云的芳容。两人见面后，相谈投机，瑞云给予他殷勤款待，“坐语良久，眉目含情”，瑞云作诗赠生曰：“何事求浆者，蓝桥叩晓关？有心寻玉杵，端只在人间。”贺生得诗，欣喜若狂，回到家后反复吟诵瑞云所赠之诗，想得魂萦梦牵，便过了一两天，情不自禁又准备了礼物去见瑞云。瑞云很高兴地接待了他，并悄悄对他说：“能不能想办法让我们欢聚一夜呢？”贺生说：“我一个穷书生，惟一能给你的只有一片痴情。连来求见你时所带的那么一点点见面礼，我都费了很大力气才筹备来的。能这么亲近的与你倾谈，我已经很满足了；我怎么敢有肌肤之亲的梦想呢！”瑞云听了后，闷闷不乐，心里感到非常悲凄。
本来，一切都已经构思成熟，可以一气呵成。然而写到这里，书生却停了下来，摇了摇头，搁下毛笔，下意识地走到了庭院里，来到了那棵桃树下。桃树已经绽出了嫩绿的新芽，花骨嘟含苞待放。凝视着面前的老树新意，落魄书生陷入了沉思当中：瑞云和贺生，一个是美貌佳人，而且还是才女，一个是少年才俊，本身就清纯可爱；特别是，二人都具有心灵的美好、人品的高尚，可谓珠联璧合，美玉无瑕。瑞云与贺生，因爱而生情，因情而生爱，是人世间最美丽的爱情。人间正道是沧桑。这样的爱情，就应当有一个很好的归宿，得到神助，受到“神仙”的怜悯、成全和保护。
于是，落魄书生又回到屋子里，继续写道：几个月了，瑞云都没有选中一个客人“发轫”，老鸨很生气，要逼迫她接客。一日有一个秀才带着礼物来见瑞云，才说了几句话，就站了起来，用一根手指按住瑞云的额头连声说：“可惜，可惜!”说完就走了。瑞云送走秀才后回来，大家都看到她额头上有一个像墨一样黑的指印，就拿水来给她洗，墨迹却越洗越清晰，过了几天墨迹越变越大，一年后墨迹已经从额头蔓延到鼻子上，丑陋极了，见到她的人都笑话她，厌恶她，再没有一个客人来找她了。
贺生知道这件事后来看望她，见瑞云蓬头垢面在灶房里生火，样貌丑得像鬼一样。瑞云抬起头来看见贺生，连忙把脸转向后墙壁躲藏起来。贺生看了很难过，就对老鸨说，他愿意把瑞云赎回家做妻子，老鸨觉得瑞云留着再也没什么用处，就答应了。于是贺生就卖田典衣筹足钱，把瑞云赎了回去。瑞云拉住贺生的衣角哭泣，不敢让贺生把自己当作妻子，只愿作小妾，等贺生再娶。贺生说：“人生最难得的就是知已，你以前繁盛时还能那么看得起我，你现在落魄了我怎么能忘记你呢？”因此决意不再娶妻，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嘲笑贺生，但越是嘲笑，贺生对瑞云的感情越深。
过了一年多，贺生一次到苏州去，有一个姓和的书生与他住在一起，两人谈起杭州名妓瑞云，贺生说她已经嫁人了。和生说，如果嫁的丈夫能像你一样，可算嫁对人了，又笑着说：“实不相瞒，我曾经见过瑞云一面，很可惜她的绝世姿容，却流落风尘，就用小法术遮住她的美艳，好让她能保住清白之身，留给真正懂得她欣赏她的人。”贺生急忙向他跪下说：“瑞云的丈夫，就是我啊。”和生很高兴地说：“天下只有真正有才识的人才能这么深情，不会因为外在的美丑而改变心意。请让我和你一起回去，我赠送一个佳人给你。”于是贺生就带着和生一同回到杭州去。
到了家里，贺生刚要让瑞云准备酒菜，和生阻止他说：“还是让我先医好瑞云吧，好让她做酒菜时有高兴的心情啊！”于是就叫贺生端来一盆水，和生竖起手指在水中写了字，然后说：“用这水洗完脸就会好的，但需要叫她亲自出来感谢我这位治好她的人。”贺生高兴道谢，端着水进屋，站在一旁看瑞云用水洗脸，刚洗完脸马上就变得光洁美丽，就如当年初见贺生时一样了。夫妇二人感激和生的恩德，一同出来道谢，但是和生却不见了。到处都找了也没找到，就猜想，和生大概是个神仙吧？
这篇叫作《瑞云》的文言文短篇小说，就这样，在落魄书生的笔下诞生了。古代文人描写烟花柳巷、勾栏红楼里爱情故事的作品很多，但大都难免落入才子佳人的俗套，且不乏封建文人对风尘女子的狎昵审美情趣，体现了许多落魄文人书生对所谓“红颜知己”的向往和渴望，以抒发、宣泄仕途经济与个人情感的失落、失意，给自己寻找精神上的寄托、慰藉和平衡。《瑞云》这篇短篇小说，还是没能避免落入才子佳人的窠臼，但老题材出新意，写得非同一般，写得很美，是一篇不可多得的传世之作。
除了歌颂青年男女坚贞不渝的爱情之外，这篇小说还表现了作者一个重要的美学思想：即美不仅仅是外在的，而更主要是内在的；外表的美固然不可忽视，而内心美尤其重要。和生对贺生所说的话：“天下惟真才人为能多情，不以妍媸易念也”，实际上就是蒲松龄的思想。蒲松龄在《聊斋》中塑造了许多外貌和内心都很美的形象，如婴宁、小翠、红玉等等，同时也塑造了不少外貌虽然平常甚至很丑，但内心却像金子一样闪光的形象。除了瑞云是暂时变丑之外，像《吕无病》中的吕无病，《陆判》中的陆判官，《乔女》中的乔女等等，都是天生面貌丑陋的，但因为他们人格伟大，品德高尚，作者仍给予了热情的歌颂和赞美。所有这些，不仅表现了蒲松龄愤世嫉俗的进步思想，而且表现了他“不以妍媸易念”进步的美学观。这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和文化氛围中，是很不容易的。
尤其是，作品里的“神仙”和生将美变丑、复又将丑变美的刻意描写，蕴含了深刻的寓意：美好的事物无论经历了怎样的变故打击，都会始终保持不可撼动的本质属性。构思奇特，主题鲜明，使整篇作品在立意上得到了升华，不可或缺；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体现了作者高超的艺术修养和不同凡响的写作手法，非常值得我们借鉴学习。
因为爱情本身是无比美丽的，所以，爱情便与人外在的美丑没有任何关系。爱我所爱，无怨无悔，爱你爱在骨子里，爱你爱在血液中。在一代文学大师蒲松龄的心目中，那个从云蒸霞蔚中飘然而来，又在霞蔚云蒸中悄然而逝的女子，是青天之上一朵瑞丽的云彩，她是永恒的，亘古不变的，就像他的伟大著作《聊斋志异》一样，彪炳千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