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我记事以至现在,觉得和父亲相处的日子并不多。起先是父亲忙于工作,后来就是我上学、插队、参加工作,与父亲聚少离多。但是,父亲留给我的印象还是很深刻的。我也曾经写过几篇关于父亲的回忆文章,总体上来说,都是一些“宏观”上的比较大的事件,而较少着眼于“微观”方面的事情,没有对父亲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进行细微的描写和反映,甚觉遗憾!这里,我在静下心的时候,就按照追忆做一些补充吧。
父亲是神枪手。
父亲是原四野四十军一名基层干部,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西藏民主改革,在革命队伍里长达近二十年。父亲与枪,有着不解之缘。即使在他转业后,在农场、林场工作的时候,都持有单位配发的枪支。父亲在战场上的表现,我不知道;但父亲对步枪的使用,可以说,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
在黄家路林场的时候,父亲有一支小口径步枪。冬天里,父亲每次到山上雪地去打野鸡,都要带上我,让我给他观察哪里有野鸡,打上了就让我拎回来。父亲每次出门打猎,只带三发子弹,多一发也不带,他说带多了没用,说他在长期的战争岁月里养成了节约子弹的习惯,说一旦开枪,就不能空放。倘若我发现了野鸡,指给父亲看清楚了,他才将一发子弹装堂,枪口朝天端起来,到了他感觉适当的距离(100——200米),快速将枪口瞄准猎物的同时,瞬间击发,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见那只野鸡扑腾几下后不动了。
我很钦佩父亲的枪法,曾经问过他练枪法的事。父亲说,最要紧的是“快”和“准”。因为在战场上,与敌人对射,做不到“快”和“准”,生存的几率就很低。父亲说,“枪打一口气,闭气就开枪,那是以秒计算的,对方绝对不会给你瞄准的时间!”——可惜,我悟性不够,枪法很臭,当民兵时,打靶最好的成绩也就八九环;倒是我的弟弟继承了父亲的遗传,用小口径步枪,在二三百米外可以打死野兔,几乎不落空。
父亲很能走路。
父亲的腿功极好,是在长期的革命战争年代和艰苦的建设环境中锻炼出来的。百十里路步行,对于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年轻的时候,父亲用两条腿,走遍了大半个中国,走遍了朝鲜的三千里江山。到了中晚年,父亲依然保持着步行的习惯,在黑龙江的炮手营林场、八五一农场,在甘肃的大河坝和黄家路林场,乃至后来的黄鹿坝电厂,无论是去县城办事,还是去集市买东西,父亲基本上都是步行,极少坐车。尤其是上世纪70年代中期,他管理着单位的一个油裤,司机在任何地方只要见着他,就要踩一脚刹车,想带上他,但都会被他拒绝,始终坚持步行,从不领情。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适逢冬季,我刚好放寒假在家。父亲就带上我,背上铁鞋、紧线机,冒着茫茫风雪,在一百余华里的路段上,去完成工作任务。那时候,我只有十二岁,不懂得世态炎凉,进沟出沟,一见到拉木料的卡车就招手,可是从来没有一辆肯停下来,拉上我和父亲。我不解,问父亲,过去我们不招手,车都会停下来拉上我们,现在咋一辆也不停了?父亲只是笑一下,并不回答我。
整整一个冬季里,我和父亲都是脚踩积雪,艰难步行。父亲还背负着沉重的铁鞋、紧线机,爬杆子,紧线,每天都很劳累,但始终没有听他发过一句牢骚。记忆中,那条通往伐木工段的简易公路,总是那样的漫长,老是走不到头。
父亲还懂音乐。
1969年,远在四川南充的小舅舅来看望我们,待了十多天,母亲说小舅舅会拉二胡,我就借了一把同学的二胡,让小舅舅教会了我定嗦唻弦,学会了拉东方红等一些简单的曲子。从此,拥有一把自己的二胡,便成了我的梦想。
一年后,我上了县城的中学。一次父亲来县城打面,适逢星期六的下午,课上完了,我就随父亲去打面,买了一把韭菜,两个饼子。我突然对父亲说,我想要一把二胡。父亲为难地说,他身上只有五块钱了,如果有五块钱一把的二胡,他就给我买一把。父亲领着我去了百货公司,竟然有五元钱一把的二胡——是最低价位的。天随人愿,父亲满足了我的要求,我终于第一次拥有了属于自己心想已久的乐器。
我跟随父亲,步行四十华里回家。途中,父亲在路边的一眼水泉旁让我们歇下来,喝着泉水,就着韭菜,吃了饼子。父亲兴致勃勃地说,让我给他演奏一首。我就尽我所能,给他拉了一些革命歌曲。父亲一直听着,一直笑着,二胡之声悠悠,父亲笑脸盈盈。临了,父亲对我说,拉得很好,就是有个把音拉得还不准,多练练就好了——当时我只感到父亲是在鼓励我,没有多想。如今回忆起来,竟然很诧异,只在部队扫盲、文化程度很低的父亲原来还懂音乐!
父亲晚年喂养家禽很特别。
离休后的父亲,实际上离而不休,每天都主要忙在了这些事情上:喂养鸡、鸭、兔子和猪,还有两条狗,一只猫,种几分菜地,种了一百多棵树,伺弄动植物。
父亲喂养的鸡、鸭、兔子成群。父亲喂养鸡鸭,除了将蔬菜切碎,拌上些谷糠、麦麸或杂粮面粉,就是每天清晨,背上一个电工包,去大量捡拾喜饮露水的小蜗牛,不但肉质鲜嫩,外壳的含钙量还很高,敲碎外壳,喂给鸡鸭,鸡鸭抢食,产蛋率成倍增加。母亲常常拿到集市上去包变蛋,或一坛坛的腌制咸鸡蛋咸鸭蛋,给全家的餐桌增添可口的花色品种。尤其是兔子,繁殖力极强,一月一窝。那时间,我和妻子每次回家,父亲都要宰杀几只,亲自下厨,红烧,爆炒,清炖,我妻子百吃不厌。多了吃不了,或一块钱、或八毛钱一只,随便卖掉,也不计较便宜处理。
说来奇怪。父亲离休十年后的暮春季节里,我们突然发现,猫不见了,狗失踪了,鸡鸭也都一只连一只地死去。接着,父亲意外地被医院检查出身患绝症,挺了一年,治疗无效,于1991年清明节前两天永远离开了我们,将他亲手栽植的一百多棵郁郁葱葱的大树留在了故居地。
父亲会做针线活。
无论任何时候,父亲的穿戴都很整洁,精神面貌很好——这是他在部队形成的良好的习惯作风。父亲说,衣裤不怕破旧就怕脏。所以,父亲的穿戴打扮无论多么破旧,都被他浆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穿戴破了,父亲会自己动手,缝补整齐,基本上不让母亲代劳。新衣服,新裤子,父亲会把领边绞掉,把所有的缝隙缝起来,起先我们不理解他为何要这样做,他就告诉我们,这样做是为了避免生虱子,即使有了虱子,捉起来也方便。被子、褥子这些大件,每回拆洗了,父亲也会很娴熟、很正规地缝好。父亲说,战争年代里,他们每个战士身上都携带着两个包,一个是急救包,另一个就是针线包。
到了晚年,父亲眼睛花了,但还是戴上老花镜穿针,或者让我的妹妹们帮他穿针,始终保持着自己亲手缝补和浆洗的老习惯。为此,来家串门不知底细的人,看见了,会对我母亲产生误会,以为她不关心父亲的生活。
父亲在解放战争的东北四平战役中,右手掌被国军的炮弹片击穿,被定为三等乙级残废军人。因而,他做事情干活,右手只能起一些辅助作用,主要是依靠左手去完成的。
父亲喜欢喝酒。
父亲是山东人,爱喝点小酒。战争年代里,他是如何解决馋酒问题的,我不知道。打从我记事起,父亲就有饮酒的习惯。少小离家的父亲,却始终保持着乡音,也始终保持着老家的饮酒方法,不猜拳,不使用小盅子,用茶缸,喝哑酒——无论在酒场上,还是独酌。在很长的时间里,在甘肃陇南,人们有干喝酒的习惯,只饮酒,不用下酒菜。在这一点上,父亲倒是入乡随俗,也习惯了干喝。
1980年,父亲离休后,出于对父亲健康的关怀,母亲就反对父亲喝酒。父亲馋酒了,就趁去集市上买东西之机,在商店的柜台上打几两酒,一气喝完,过过酒瘾。据我小妹妹说,一次,父亲领着她去白龙江林管局市场买东西,在商店的柜台上打几两酒,一气喝完,过了酒瘾后叮嘱她:不要给你妈妈说。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父亲馋酒了,最想我在他身边。每回我回家去探望父母,都要给父亲带几瓶酒,那时候都是特供酒,虽然只有几瓶,但都是名酒。一生好酒的父亲,自然知道酒的好孬。更重要的是,只要是我陪同父亲喝酒,母亲就不会干涉,父亲就能够开怀畅饮,乐乐呵呵,一醉方休。在喝酒上,我倒是继承了父亲的遗传,年逾花甲的我,每天都要喝几两,否则就觉得一天没有完成一件什么事情一样,惶惶不可终日。
记忆中,父亲一直喝高度酒,那时间,六十度的很普遍,六十五度的也很多。父亲离休后,中国白酒的度数开始下降到五十三度以下了,父亲随着年龄的增大,每饮酒就在酒里兑上凉开水。我当时很不理解,埋怨他把好酒弄坏了,父亲就笑着说,老了,拿不住酒了。而今,当我也不得不在酒里兑上凉开水才能饮用,甚至只能喝四十度以下的酒的时候,我才理解了父亲晚年的饮酒方式。
写了父亲上述比较细微的一些事情,只是我对父亲生活琐事的点滴回忆。父亲不是一个婆婆妈妈、注重小节的人。父亲经历的时代,波澜壮阔,只能紧随时代洪流,勇往直前,身不由己,心无旁骛;在历史的大舞台上,在很多的时候、很多的情况下,他只能自觉地扮演好自己的那个角色——父亲去世后,单位为了给他写悼词,查阅他的档案,发现父亲参加大小战役数十次、大小战斗数百场,荣立过一等和二等战功。父亲是一个抗战老兵,他一生的作为,的确无愧于一个老兵的光荣称号。“老兵”的内涵,被父亲用一生的奋斗,诠释得淋漓尽致。无论我如何的妙笔生花,也难写出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