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人的文化知识水平普遍提高了,却还是有人对鬼神的存在深信不疑;有些人虽然持半信半疑的态度,强调眼见为实,但从心底里依然敬畏鬼神,在言行上不敢有所亵渎。千百年来,中国的老百姓在约束自我言行、规劝他人莫做坏事的时候,首先想到和说道的,就是“头顶三尺有神明”,亦即“人在做,天在看”,而不是具有强制性的“王法”律条,或者某句具有教育意义的道德说教。可以说,对于鬼神的敬畏,是一种大众的、持久的、与生俱来就携带着原始遗传基因的社会文化心理。我们从庙宇祖坟周边的树木植被,往往能够得到当地居民自发的很好保护,而不被随意采伐破坏这个普遍现象,就可见一斑,看出一些端倪。
墨家公然承认鬼神的存在,虔诚地相信鬼神的存在,并且不遗余力地耐心讲述和论证鬼神的存在。虽然,并不将自己作为鬼神的代言人,说鬼话,布神道,但却企图借助于鬼神的威力,来“替天行道”,传播自己的治国理念,宣扬兼爱、尚贤、节用等政治主张,树立人们对鬼神的信仰意识,敬畏意识,规范约束人们的自我言行,在鬼神的威慑监督之下,不去胡作非为,扰乱社会秩序,而是多做利国利民的好事,是故子墨子在《明鬼》中曰:“尝若鬼神之能赏贤如罚暴也,盖本施之国家,施之万民,实所以治国家、利万民之道也。”
在探讨墨家的鬼神观之前,我们先来看看儒、释、道三家的鬼神观是怎样的,搞清楚我们的先祖对鬼神的崇拜与敬畏,又由诸子百家进一步共同完善构建的古代鬼神文化的大致轮廓,加以比较和鉴别,从而进一步去认识墨家的鬼神学说及其传播意义。
关于孔子的鬼神观,《礼记·祭义》的一段记载最为完整。其文如下:“宰我曰,吾闻鬼神之名,而不知其所谓。子曰:‘气也者,神之盛也;魄者也,鬼之盛也;合鬼与神,教之至也。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谓鬼。骨肉毙于下,阴为野土;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焄蒿,凄怆,此百物之精也,神之蓄也。因物之精,制为之极,明命鬼神,以为黔首则。百众以畏,万民以服。’”由这段文字看来,人死为鬼,身躯归于野土,没有什么作用可言;但是,人还有某种“气”,在死后仍可显示某种作用,或者说,仍可使活人感应其“昭明”(光景),“焄蒿”(气味)与“凄怆”(伤感)。这三种感应究竟是死者的神或气所产生的,还是活者的心灵能力所引发的,则并未说明。不过,重要的是,“合鬼与神,教之至也”,依此可以推行教化,让百姓“畏服”,遵守某些行为规范,藉以安定人间秩序。
其次,在《中庸·十六章》直接联系鬼神的作用与祭祀的效应。其文如下:“子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诗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揜,如此夫。”的确,鬼神无形无状,但是它所产生的作用却盛大无比,在万物中无所不在。人们在祭祀时,会感觉鬼神的临在。其目的则在提醒生者“神的来临,不可猜测,人怎能懈怠呢?”然后,隐微的将会显扬,一如真诚的意念与力量是无法压制的。换言之,人若能够做到“诚”,则可以感通鬼神。不过,这依然没有谈到鬼神“在其自身”是何种情状。儒家本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的原则,显然不可能谈论人死之后灵魂是否获得公平报应的问题。所以孔子又说:“不知生,焉知死?”因此,在祭祀鬼神之外,孔子特别明白表示:他只向“天”祷告。也正因此,若要询问孔子的信仰,则他所信的是“天”,而非具体的鬼神。
至于佛家的鬼神观,弘一法师有对联云:“作恶事须防鬼神知;干好事莫怕旁人笑。”关于鬼神的问题,他讲道,这个儒释道三家都讲鬼神,孔子讲说“敬鬼神而远之”,这承认有鬼神,但是要敬重他不要跟他学,要远离他。如果孔子不相信有鬼神,他不可能说敬鬼神。那道家你看就更多了,《太上感应篇》就是讲头上三尺有神灵,“夫心起于善,善虽未为,而吉神已随之;或心起于恶,恶虽未为,而凶神已随之。”那鬼神决定有,而且录人善恶,造了大恶的,“大则夺纪,小则夺算”,一纪十二年,一算一百天,夺我们寿命。那佛法讲得更圆满了,六道众生,《地藏经》里面就讲得非常多,来参加地藏法会的有各路的鬼神,什么主命鬼王、主产鬼王、什么恶毒鬼王、散殃鬼王,是吧,很多很多。所以这些,我们真的你要相信,你相信有好处,你就不敢造业了,为什么?头上三尺有神灵,即使你一个人独处,那鬼神都在旁边监察,你还敢造业吗?
他说,我现在真的相信了,我就不敢造业了,有时候会习气现形,忽然想到旁边都很多人盯着我!像《大学》里面讲的,“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一点不虚。所以我现在我是自己一个人住师父安排的小精舍那个房子,我自己一个人住,到了晚上,我自己都有战兢惕励,不敢造次,你想到那个房子里不是你一个人,还有很多众生,大家一起修行。你要是不好好修,你在别人面前一套,晚上在屋里自己又一套,那鬼神都知道了,那他就对你不客气了。
道教则把世界分为三界,即天界、人界和冥界。天界自然是神仙住的地方,根据级别不同(神仙等级系统异常庞大,不细说),又分为三十六天,而天界的最高统治者就是我们耳熟能详的玉皇大帝。冥界就是人们常说的“阴曹地府”,人死后鬼魂不得不去的地方,除非成仙。冥界乃酆都大帝,旗下又分十殿,每殿由一名阎罗王来掌管,除了负责给鬼魂判刑的和负责轮回往生的,其余八殿均设十六个小地狱,也就是总共有一百二十八个小地狱(比佛教十八层地狱狠多了!),这些小地狱就是给鬼魂赎罪的地方,刑满释放后才可以再度返回人界投生。人界就是我们目前所处的这个世界。道教认为宇宙万物皆有金、木、水、火、土这五种基本属性所组成,又分阴阳两面。所以万物的本源都是相通的,而人类修行的目的则是脱离五行、与道合真、羽化升仙,这些修行人士我们称之为道士。
道教认为鬼神是气,鬼是阴气,而神是阳气。《太平经》就说过,“元气行道,以生万物。”既然宇宙万物都是元气所生,鬼神当然也不例外。道教关于魂的观念源于民间巫术,古人认为人有魂魄,“魂者,阳之精也;魄者,阴之形也”。魂魄散失,人就会得病身死。要保命长生,就得安魂守魄。道教称人有三魂七魄。神魂都是人的生命之所在,又都可以独立于肉体,这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人死了之后神魂还存在。二是人的醒睡是神魂的出入造成的。三是人生病是神魂暂时出游,一个人污思秽念一多,神魂不安,就会离开人体,于是人就会生病,甚至不再附体,导致死亡。
墨子的鬼神观与先秦的传统有着重要的联系,也具有明显的实用主义倾向。墨子说,“我有天志,譬若轮人之有规,匠人之有矩。轮匠执其规矩以度天下之方圆,曰:中者是也,不中者非也。”他把相当西方上帝的“天”说成轮匠的工具。在《墨子·天志上》《墨子·非命上》等名篇里,在讲述天志时,他说,“然则天欲其生而恶其死,欲其富而恶其贫,欲其治而恶其乱。”这不过是人人都可以接受的公共意志而已。墨子进一步提出三表的检验标准:上本古圣王之事,下察百姓耳目之实,观其对国家百姓人民之利。在《墨子·尚同中》,墨子并不把他的天志鬼神观局限于神界的说教,他提出以天子为首的中央集权系统执行这一公共意志,不过天子是选择出来的:“选择天下贤良、圣知、辨慧之人,立为天子,使从事乎一同天下之义。”
墨子这种用人的意愿与需要来解释天志鬼神的做法是中国的老传统,并非墨子的创造。如《左传》说:“夫民,神之主也”,“国将兴,听于民;国将亡,听于神。”但墨子却认识到前人没有认识到的东西:即战国时期中国社会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出现不同的学派与不同的社会方向,出现了局部利益的冲突。所以墨子看到要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首先有一个统一的认识与统一的行动。这个尚同的基础不能建立在具体的个人身上,人是不可信任的。所以墨子引入外在于人的天志鬼神,天子要由选择确定,而后有三表的检查方法。墨子显然认识到这里的天志鬼神要由人来解释,天子的选择要由人来进行,三表的检查结果也要由人来判断,而人是不可信任的。为了防止这些弊病,墨子将人心的公正、尽责和宗教仪式的隆重与虔诚结合起来,就像西方法庭面前要手按圣经向上帝宣誓不说瞎话一样。
所以,墨子在《明鬼》中说,“故古者圣王,明天鬼之所欲,而避天鬼之所憎,以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墨子将天灾与天志鬼神联系起来,其用意在于加强对天地鬼神的敬畏心,因此接着说,“其事鬼神也,酒醴粢盛不敢不蠲洁,牺牲不敢不全肥,硅璧币帛不敢不中度量,春秋祭祀不敢失时几,听狱不敢不中,分财不敢不均,居处不敢怠慢。曰其为正长若此,是故天鬼之福可得也。万民之所便利而能强从事焉,则万民之亲可得也。”从形式上看,墨家的宗教文化与西方并无区别,借重严肃的宗教仪式将现有社会秩序神圣化,使宗教成为社会生活秩序的支柱。不同的是,墨家既不对天志鬼神的存在作严格的逻辑与哲学的论证,也不强调信仰本身的神圣性,更不把坚定统一的信仰作为天下尚同的基础。这样看来,墨家也无法摆脱中国古代神道设教的思想影响,仍有把宗教当成工具的倾向。
长期以来,人们认为在“鬼神观”上,“墨家利用,儒家闪烁,道家则淡然”。通过比较,在对待鬼神的态度上,墨、儒、道的表现的确如此;而佛家讲因果,善恶造作,自作自受。鬼神中有我们累世帮助过的人,也有我们累世伤害过的人。鬼神给我们带来的顺境和逆境,不离报恩或抱怨,坦然面对便是。因此,“佛家坦然”。在对待鬼神这个问题时,儒家的态度更多的是“子不语”,着眼于生前的人格完善,而很少去顾及死后的沉沦或升华。道家笃信鬼神,因而在他们眼里,鬼神就跟我们普通人一样稀松平常,其生活在与我们阳界对立的阴界,相安无事,互不为害最好,故能淡然处之。佛家注重主观原因,讲求自我完善,因此不以鬼神为害。而墨家不仅自己深信鬼神的存在,还极力说服统治者和老百姓信服,借助于鬼神的威力震慑,实现其治理国家、维护社会秩序、有利民生的政治主张。
在墨子的世界观中,只有天、鬼神、人三个层次,而最高的层次就是天。墨子认为,天是最为尊贵的,比天子要尊贵,“天为贵、天为知而已矣。”(《墨子·天志中》)天也是最为仁慈的,“天之爱人也,薄于圣人之爱人也;其利人也,厚于圣人之利人也。”(《墨子·大取下》),天的意志是惩恶扬善,天也是一切人类不同意见的准则,但墨子所认为的天,只是一种“意”,即“天意”。在《墨子》中,曾反复论述,历代暴王桀纣幽厉,由于上不敬天,中不事鬼,下不爱人,于是上天让他灭亡,江山易主,恶名万世,与之相反的就是禹汤文武,上敬天,中事鬼,下爱人,所以天意决定给他奖赏,他们得到天下,而且美名万世。譬如在《明鬼》中举例讲述,因纣王违反天意,所以天派武王来行使惩罚的职能,后果是武王大胜,纣王惨死,名败天下,“故于此乎天乃使武王至明罚焉。武王以择车百两,虎贲之卒四百人,先庶国节窥戎,与殷人战乎牧之野。王乎禽费中、恶来。众畔百走,武王逐奔入宫,万年梓株折纣,而系之赤环,载之白旗,以为天下诸侯僇。”
“天志”在墨子的世界观基础中是最为崇高的体现,也是墨子的整个思想体系的枢纽部分,只有理解“天志”的含义,才可以真正了解墨子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其他的观点,尚贤,尚同,兼爱,非攻,节葬,非乐也均衍生于天志,即天的意志,“天欲义而恶不义”(《墨子·天志上》)墨子所宣扬的思想价值构成均为“义”。天的意志是判断人世间一切行为的准则,要想让社会稳定,人们就必须尚同于天志。
宣扬天志鬼神是墨子思想的一大特点,我们在阅读墨家著作时,可以将其鬼神说看作是对其天志说的延伸或者补充。墨子认为天之有志——兼爱天下之百姓。因“人不分幼长贵贱,皆天之臣也”,“天之爱民之厚”,君主若违天意就要受天之罚,反之,则会得天之赏。墨子不仅坚信鬼神其有,而且尤其认为它们对于人间君主或贵族会赏善罚暴。墨子学说中的天赋人权与制约君主的思想,是墨子学说的一大亮点。是故子墨子曰:“今天下之王公大人、士君子,中实将欲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当若鬼神之有也,将不可不尊明也,圣王之道也。”
儒家在《礼记·大学》里讲道:“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主张在独处中谨慎不苟,这便是其著名的君子“慎独”思想。然而,在墨家看来,倘若离开了对鬼神的敬仰,对鬼神的畏惧,离开了天志天道,离开了律法的有效约束,仅仅依靠道德的力量、凭借君子的自我修养,是靠不住的;如果没有“头顶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的威慑与监督,慎独就只能是一句空谈,是很难实现的一个社会行为的理想要求。以此来看,墨家的鬼神观有类似于宗教信仰之处,在礼崩乐坏、法治缺失、战乱频仍、民不聊生的当时,的确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体现了墨家胸怀天下、敢于担当、匡正社会、愿意借助一切力量为苍生谋福祉的伟大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