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山之南,秦巴山地,高原拥抱着盆地,绿水环绕着青山。一片历史悠久的热土,一块文化灿烂的宝地。她的名字,就叫作陇南。陇南没有大漠驼铃,没有铜车马、霍去病和边塞诗;但有从不怨恨杨柳的羌笛,春风第一时间就绿了枝头。陇南,展现着北国的雄奇,同时又彰显着南疆的旖旎。男人般的山,胸怀大千世界;女人般的水,涵养芸芸众生。
陇南是山的国度,仇池山,大堡子山,祁山和阴平山,庄严着人文始祖、秦人故国,不朽的三国故事演义至今;陇南是水的泽国,嘉陵江、西汉水、白龙江和白水江,羌民后裔在岷江之畔高歌,氐人后代在白马河边舞蹈。诗圣杜甫曾经在这里驻足,留下了同谷七歌、凤凰台诗,他寄情过的山叫飞龙山,他歌咏过的水叫青泥河。
陇南更是路和桥的对接地,茶马古道三百八十座索桥,彩练般连接着古丝绸之路,把大西南大西北结为姻亲。海拔高处连接甘南大草原,峡谷里生长着油桐、棕榈、毛竹和茶叶。夏无酷暑,冬无严寒,绿油油的蔬菜刷新着四季。百乡千村稻花香里说丰年,苍山林海茶农庭院品香茗,依稀但见白云深处有人家,极目之处碧波荡漾走渔舟。地中海的橄榄树扎根在这里,丝毫没有移民带来的自卑,郁郁葱葱,挂满青果红果,多情地招展在白龙江沿岸。
六月的乡村,沐浴在桑拿里,麦子钻进睡袋,稻田里秧苗青青。在溪流潺潺的伴奏声中,青蛙们纵情高歌。火热的夏季,烘干了老天喜悦的眼泪,放晴的日子里,花椒披上了大红袍,阳光测试着摘椒村姑们心里的温度。所有的大棚都敞开了,这个月份水果蔬菜都回归了自然,不再叛逆,大大方方,拥抱在城里的街市上。鸟儿抗不住热气,争相抢占树荫;蚯蚓也钻出来,扑向潮湿的草丛;白花紫花开过后,冬播洋芋拱裂了地皮。
鸡狗牛羊,在林子里做起白日梦;鸭鹅不怕暴晒,在小溪里炫耀着翅膀,看见同伴叼住一条小鱼,就大喊大叫地哄抢。绿幽幽的潭边,传来了笑语声声,男孩女孩们掬起清水,泼向对方,天女散花般地溅起七彩缤纷的虹光。袅袅炊烟,向悬挂在西山顶上夕阳挥手告别,山民荷锄晚归,白白黑黑的羊群走进温馨的栅栏。油水里浸泡的日子,告别了海碗,屋檐下的方桌上摆满了自产的荤素,饭香夹带着汗味,包围了农家小院。
半个月亮,爬上了银杏树的梢头,蛐蛐儿弹起了小夜曲,玉盘落珠。一群老汉挤坐在麦场的墙根处拉话,话题里散发着麦子的香味,谁家卖了几百斤花椒,谁家的核桃压断了树枝头,啧啧声夹带着欢笑。夜的凉爽里,银耳花舒展了笑脸,排列整齐的青冈棒上白花花一片,招惹的月儿情不自禁地伸过嘴来,热烈亲吻。
几声鸡鸣,唤醒了甜梦中的山村。晨光的手儿殷勤,打开扇扇大门,禽畜躁动着,催促主人快上早饭。大雾蒸腾在远山,预示又是一个朗朗晴天。夏日里干农活,就得赶个大早。男女老少,又重复起昨天的故事。山民的舞台在田野里,男女老少都是主角。天幕上,蓝天搂抱着白云;大地上,山民拥吻着黄土。鼓点敲出激烈的心跳,打锣鼓草的歌声,串起银亮的汗珠。薅草的队伍,表演起古老的杭育杭育。把农事当作一种仪式,劳作的苦辛变成了欢乐。线梭滚动,一双双手抹平了山地的皱褶,薅去杂草,丰收的报喜鸟飞翔在在头顶。
土地早已划分到户,依然改变不了,祖辈传下来的集体互助。十支箭捆在一起,柔韧着无比的刚强。风俗和习惯是孪生姊妹,不是物质,却是宝贵遗产,文化原本就是劳动的儿子。情感的根须,扎在深厚的黄土地里,田野里生长的,都是一行行灿烂的民俗文化符号。打锣鼓草,缩影着一个生生不息的民族,把劳动和娱乐融进生命的图腾。
鼓点戛然而止,歌声消失。歇晌了,坐在浓浓的树荫下,捧起一个个陶瓷碗,豆花面的香味弥漫地头;夹两片入口就化的肥腊肉,一壶二脑壳,缓缓传递,微醺中看什么都成了双的。
女人们点燃了水烟锅,男人们玩起了扑克牌,小孩子们将一条腿抱起,玩耍原始的碰碰车。鸟儿在树梢上喝彩,蚂蚱蹦跶在薅倒的草堆里。鼓槌再次活泛起来,歌声又舒展了翅膀,幸福像花儿一样,绽放在村村寨寨,绽放在田野阡陌中,绽放在山民滚烫的心坎里。
打工仔是飘飞在天空的风筝,乡愁是一条长长的丝线,即使飘飞到天边,线头依然牵在娘的手里。夏日的夜晚,总是梦见远方的家,心里老有双桨在滑动,却暂时回不到那个温馨的港湾。总是惦念着那豌豆花面,出门的日子长了,娘的擀面杖也高高地挂了起来,锅里不再沸腾出苦苣酸菜清香的味道。文人们都说,归去来兮,打开面朝南山的柴扉,到邻家喝酒,到东篱下去采菊,那是打工仔做梦都不敢有的奢望。
媳妇们都是村里有名的剪纸高手,劝她到城里去开个专营店,准能挣上大钱。她却偏要守着婆婆、守着儿女,等待节假日外地游客来光顾。叠进日月星辰,叠进鸟兽草木,剪刀,再造出一个花花世界。一双双能给老天爷缝裤子的手,长在一个个民女身上,天上地下的万事万物,穿越到了另外一个时空。窗花,绽开春天的摸样,引来蜂儿蝶儿们闹闹嗡嗡。对联上没有龙飞凤舞的墨迹,空心字围绕着蚕豆的花香。吹笛的牧童游,走在方寸田野。葡萄架下,鸡娃抢食虫儿。村庄在袅袅炊烟里打盹,小麦玉米高粱们在风中打情骂俏。
山的硬朗,水的柔软,靓丽在不用镜头的照片里,惟妙惟肖的雪花雨珠,也能让人摸出冰凉。媳妇们剪出的男人女人,贴在墙上,个个顶天立地。心血的颜色,浸染在纸上,剪刀是从胸膛里伸出来的手,她们的心和手是王母娘娘给的,她们的名字应该叫做七仙女。到了五一、十一,媳妇们的剪纸就成了香饽饽,被抢购一空。倒是媳妇们劝男人,日子得过,就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吧。可是,好男儿志在四方,靠媳妇养活还算什么男人。
风从遥远的天边吹来。久违了,那股淡淡的麦香,温馨如娘给儿小时拭泪的手。把老人、媳妇和孩子留给一片树荫,思念,就像来时的路,曲曲弯弯,宽窄绵长。梦中与媳妇刚刚相会,却被一阵救护车的鸣叫惊散,大通铺鼾声如雷。城市的天空,密云不雨,一如乡愁,老是在游子的双眸里打旋儿。不缺油水的一日三餐,总想吃那些带白膘的肉,娘或者媳妇亲手做的,把肚子撑得鼓圆,也像城里人一样大腹便便。
比燕子还准时,冬去春来,却总是找不到昨年的老巢。聚了散了,一如天边的云。最担心的是春节将至,倘若包工头突然蒸发了,便会揣着泪水和失落回家过年。其实,农民工的愿望很简单,只想得到与付出对等的报酬,及时地领在手里。为此,哪怕向任何人磕响头。梦想着,喜鹊在门前的枝头上跳跃,在喜庆的鞭炮声中,把银行卡交给媳妇,把新衣服穿在孩子们的身上;给父亲送上几条香烟,让他改换一下旱烟锅的口味;给娘一双洗刷用的手套,不让凉水浸痛她患有关节炎的的手指。
总是怀念着家乡的年味。春节的户籍在农村,无论在哪座城市、还是在国外务工,年节里都要抢购到一张车票船票机票。家门的对联上,永远写着祖辈的遗嘱、美好的祝福,鞭炮阵阵,爆裂着久违的乡音。坐在炕桌边,为除夕守岁,观看老式电视机里的笑星,眼睛里,都是别样的风景。接住娘端来的长寿面,调上激情燃烧的辣子,亲情炙烤出滚滚的汗珠。酒杯在兄弟姊妹间碰响,几番轮转,醉眼朦胧里,又一次看见了儿时的牵手。
秋千架旁,女孩们欢笑着,当年,媳妇那条飞动在记忆里的长辫子,又一次浮现在眼前,穿越了时空。站立在村头的老柏树下,观看挂满了一条条祈福的红布条,皲裂的皮肤刻满岁月沧桑。把亲情揣在怀里,把年味装进鼓鼓囊囊的旅行箱,又要出门去打工了,母亲突然将儿子搂在胸前,就像他没有娶媳妇时那样。送别的手,还在依依挥动,家乡在眼眶里渐渐模糊,泪水,又一次打湿了游子的眸子。
一位叫做李四光的地质学家说过,陇南是块复杂的宝贝地带。半个世纪之后,陇南随着它的铅锌矿产而走向世界,岷归纹党黄芪和洤水大黄,从陇南堂皇的本草纲目里,走出大山,又走向大江南北,悬壶济世的锦旗挂满神州。大熊猫银杏树这些活化石,金丝猴蓝马鸡和大鲵小鲵,楠木红豆杉白皮松白桦林,破译着大自然神奇的密码;婴儿手指般的五爪山野菜,珍稀的白蕨黑木耳白木耳,香菇猴头羊肚子菌牛肝菌,那是玉皇大帝御厨才有的天物。
一百八十余座水力发电站,星罗棋布在大小江河之上,招惹得南来北往的诗人们,再度吟哦疑是银河落九天。茶马古道上早已汽笛声声,现代化大桥收藏了文物般的古索道,高速公路连成了张张大网,支线飞机鸟儿般自由翱翔。古老的秦陇文化巴蜀文化,深深根植在这片热土地里,乡土乡音乡情包裹着乡俗,如同封存千年的坛坛老酒。陇南是秦巴山区的老寿星,陇南是长江上游的小村姑,这里有讲不完的历史故事,这里有说不尽的时代新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