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过陇南许多的大江小河,唯独在康县的燕子河能够见到河蟹,而且种群庞大,无以计数,密密麻麻,挤挤挨挨,或静静地藏匿于浅水边,或热闹地嬉戏于草丛中,或急急地横行在沙滩上。这种河蟹可能属于亚热带水生物种,个体不大,背部呈黑灰色,两只钳手比较小,体积最大的也大约只是中等大闸蟹的一半,但躯壳要比大闸蟹坚硬,还十分灵巧。因其现在多生息在燕子河中下游、贾安乡以下的康县南部地区,故而我将其称为康南河蟹。
燕子河有两条支流,一条是碾坝河,一条是三官河,两条河在康县县城交汇,形成燕子河。燕子河从康县县城朝东南方向的康南蜿蜒流去,到阳坝镇龙神沟后左行,又在托河山梁(原托河乡政府所在地)下右拐,直至流出康县县境,汇入嘉陵江。燕子河是一条名不见经传的小河,但一年四季清清粼粼,落差不大,流速缓慢,幽潭连珠,水草丰茂,鱼翔浅底。由是,便是河蟹理想的栖息地,也是众多鱼鳖、水鸟,以及其他生物美丽自由的家园。
一九七六年十月份,我告别了插队知青生活,被分配到康县工作。那时间,环绕康县县城的两条燕子河的支流没有受到任何污染,有绵鱼、白漂、花板、麻鱼、鳅鱼等十多种鱼类,在清澈见底的河水里往来穿梭,但更多的却是河蟹,在河滩边,浅水处,草丛里,随手就可以捉到。彼时的康南河蟹,由于自然生态状况良好,种群急剧扩张,从康县南部地区逆流而上,来到了康县中部地区的支流生活,适应了北温带向亚热带过渡性气候。
从康县县城出发,顺着康阳公路,沿着清粼粼的燕子河一路南下,公路两侧是莽莽苍苍的康南原始大森林,在不同的季节里,变幻出不同的色调,云雾缭绕中,林木苍郁,百花烂漫,群鸟唱答,山籁隐隐。到了海拔八百米以下时,油桶、棕榈、毛竹、茶叶等亚热带植物,随处可见。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前,娃娃鱼(大鲵)、团鱼(鳖)等稀有鱼种沿河比比皆是;河里的鱼儿不仅种类多,数量更多。而河蟹则是燕子河一片片、一堆堆、一群群标志性的别样风景,为康南地区的宏大景观平添了几分亮丽的微观色彩。
一九七七年夏天,我和康县文工队导演程德宝先生一同到康南两河镇去写剧本,他带着从县武装部熟人那里要来的六枚手榴弹,用来炸鱼,以改善我们的生活。其实,手榴弹炸鱼的效果不如炸药,它不是靠爆炸力,而是靠弹片来杀伤。但既是威力不大的手榴弹,用一两枚就可以炸到好多的鱼,一次收获可以弄几钢精锅,好多的人聚集在一起,用油炸的鱼做下酒菜,能吃好几顿。一九八零年以后,我在县委报道组工作时,也去过几次两河镇。在文工队工作过的老荆,这时候也调到两河镇工商所了,我每次去两河镇采访,都要和他一块喝酒,下酒菜自然少不了油炸的野生鱼。那时候,在康南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户农家,任何一家餐馆,吃野生鱼都是很随便的事,一点也不觉得奢侈。
当时,阳坝镇有个多种经营试验站,站长姓穆,农大毕业的,人工种植木耳、香菇、猴头等菌类,非常成功,我每回去采访,他都要用这些山珍招待我。有一次,他还说要清炒一盘栀子花,让我尝尝这种花菜的味道。我就在他做饭菜之际,找了根竹竿,拴了大头针做的简单钓钩,去河边钓鱼,未等他做好饭菜,我已经回来将一串钓到的小鱼交给他,让他做了下酒,引起了他的惊叹。可见,那时间康南河里的野生鱼类是多么的繁盛。
而一九九三年的夏天,我已经在陇南地委宣传部工作了,上级决定以成县著名的东汉古迹《西峡颂》为题材,创作一部高山戏剧本,点名夏青、龙青山和我三人来完成这个任务。我们就选择了去康县两河,和我第一次去写剧本的原因一样,借助那里的风景、清静,激发灵感,不受干扰。而这一次去两河,虽然时间较长,我的感觉却很不好。因为,我们想吃鱼,只能打发人到临近的陕西燕子砭去买人工饲养的了。这时候的两河,山还是那样的山,莽莽苍苍,郁郁葱葱;水还是那样的水,清澈见底,微波荡漾。而水里,却不见了鱼儿的踪影;至于娃娃鱼、团鱼就更是稀罕之物了。这使得我的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失落感。
我回忆着昔日在康县工作时,来两河的那些往事。晴日朗朗,两河水倒影着蓝天、白云和飞鸟。每在岸柳吐翠的早春,鱼儿板子,这儿蹦起一条,哪儿蹦起一条,平静的水面上便会泛起圈圈涟漪,由小到大,又渐渐地悄然消失。四山的密密匝匝的灌木林里,不时地会有鸟儿的鸣唱传来:唆儿——回啾!清脆动人。猛不丁,会有一只红腹锦鸡,拖着长长的尾巴,惊叫着掠过水面,由山的这边飞往山的那边。那些儿童们在河边一溜儿排开,钓竿此起彼伏,窃窃私语,有谁钓上一条鱼时,便都忘了顾忌,突然爆起一片欢声笑语,顺水面漂去,在远远的山谷里回荡,经久不息。而这时候,除了在炎炎烈日下,能够下到河潭里,和当地的儿童们一起游泳之外,似乎少了很多的情趣。
康南水生物的劫难,起自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和九十年代初期。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人们的胃口大开,野生鱼类的市价直线上升,尤其是那些稀有鱼种,市价更是不菲,令人乍舌。受利益驱动,一些外来流窜的不法分子用电击、网捕的方法渔猎,还嫌慢嫌少,就往河溪里投放农药,一次就是十几公里,致使河溪里的水生物遭受了灭顶之灾,就连许多微生物也不能幸免。此种捕猎方式,的确是断子绝孙的勾当,破坏了水质,造成了生态的过度失衡,严重影响了人们的身体健康。等到政府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亡羊补牢,为时已晚,严打,法办,都不能弥补了。当时这种现象遍及全国,不仅仅是康县。
对水生资源生态的破坏,是潜型的,不像对林地资源生态破坏那样显眼。对林地资源生态破坏,可以用退耕还林、人工植树等办法去尽快恢复和改善;而对水生资源生态的破坏,人工却使不上劲,需要漫长的时间,等待其自我净化,自行恢复。而那些已经灭绝了的生物,就永远的灭绝了;没有灭绝的,为了适应新的生存环境,也出现了变异,改变了基因。一度时间里,燕子河里鱼儿们没有了,或者非常罕见了;而河蟹还有,但其种群明显的减少了许多,这些小生灵们,在那些剧毒农药的猎杀下,依然能够幸存下来,继续繁衍生息,可见其具有多么强大的生命力!
现在,随着政府的重视,人们保护生态环境意识的提高,燕子河的生态状况已经开始良性恢复,但河蟹已经不在县城中部地区栖息,只在岸门口镇、贾安乡以下的康南地区才可以大量的看见。康南河蟹至今依然种群庞大,数量繁多,除了康南得天独厚的良好自然条件之外,与康南物产极为丰富,食物来源渠道宽多,山民祖祖辈辈没有捕食河蟹的生活习惯有着很大的关系。天灾人祸,是物种灭绝的两大原因,尤其是人为过量捕猎,罪不可宥。
今年五一小长假,儿子儿媳妇带着孙子去康南贾安、铜钱乡一带燕子河边垂钓,在当地少年手里买回来十多斤野生花板鱼。我先是担忧,后是欣喜,担忧的是怕这是用农药捕捞的,在得知儿子说他亲眼看见是垂钓的时,便由衷地生发出了几分欣喜。我没有想到,燕子河的生态状况恢复得这样快,又可以见到和吃到野生鱼了。我问那里的河蟹,儿子将他拍下的视频打开让我看,密密麻麻,挤挤挨挨的河蟹,让我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记忆之中。
如今,康县南部山区、燕子河沿岸,已经成了陇南的一条乡村旅游热线,每年的年节假日里,要接待数十万外地游客前来观光。人们喜欢康南,向往康南,对康南情有独钟,首先是它的生态植被优越,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其次是它丰富多样的土特产品,茶叶、黑木耳、核桃、菌菇等等;还有独具康南风味的民间特色饮食,那汤清面白的豆花面,温柔醇香的二脑壳酒,各种菌菇、山野菜、林溪野味的小炒和凉盘,特别是热情好客、方言独特的康南山民的待客之道,以及这里全国罕见的男嫁女娶的独特婚俗。
当然,我想,当游客信步漫游在康南绿幽幽的河溪之畔,一定会为密密麻麻,挤挤挨挨,或静静地藏匿于浅水边,或热闹地嬉戏于草丛里,或急急地横行在沙滩上的河蟹,而惊喜,而惊叹。这颗星球上,凡是弱势群体的生命,要繁衍存活、生生不息,就得依靠庞大的种群,依靠数量众多的优势,去战胜丛林、江河法则。康南河蟹,在亿万斯年的漫长岁月里,默默地却又是热烈地彰显着顽强的生命力,把渺小的个体,聚合成伟大的集体,演唱着自然界永恒的生命之歌,给我们人类以宝贵的启示。壮哉,康南河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