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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炳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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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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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三周年祭

再过五天,就是农历八月初一了,这一天是我的母亲去世三周年忌日。

我的母亲出生于一九三二年农历七月初七。七月初七,是传统的乞巧节,也是传说中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现在被很多的人视为中国人的情人节。我的母亲却说,她的这个生日是苦命人的生日。

八十七年前的农历七月初七,我的外婆临盆,我的外爷将一桶水放在床前,告诉我的外婆:生个儿子,万事大吉;生个女儿,就塞进水桶里——重男轻女,可谓登峰造极!我的母亲出世了。我的外爷眼都不眨,立马拎起来就要塞进水桶。我的外婆翻身滚到床下,抱住我的母亲说:我已经四十九岁了,再也不能生孩子了,你就留下这个女儿吧——我的外爷格外开恩,我的母亲因而得以幸存。

然而,活下来的我的母亲却并不被我的外爷喜欢。我母亲出麻疹,口渴难耐,乞求水喝,我的外爷竟然给她舀了一碗腊汁汤喝——致使我的母亲终身不能吃腊肉;而且,我的外爷还背着我的外婆,将我的母亲送给了一个没有孩子的人家,只因送去的那天晚上,突然刮起大风,将那家的茅屋顶子吹走,那家认为我的母亲是不吉之人,这才罢休。

我的外爷解放初期定的成分是中农。中农的他让三个儿子全部入学,不从事任何生产劳动,却让我的母亲从五岁开始,就天天打猪草,割麦子,锄地,刷锅洗碗,从事一切力所能及的劳动。我的母亲说:直到她和我的父亲订婚时,我的外爷才第一次慷慨地给了她五分钱!

这一切,倘若不是我的母亲亲口告诉我,以写小说和剧本见长的我,也很难想象,很难虚构,无法编造!

因为童年严重缺乏营养,我的母亲个子很矮,大约是一米五,而我的外爷外婆个头均在一米七左右,我的三位舅舅也如是。矮瘦单薄的母亲不被男青年所青睐,直到我的父亲托人说亲之前,没有媒人前来光顾说亲。

一九五二年,南充市成立国营丝绸厂,只招收清一色的十八岁的农村女孩。我的外爷将已经是二十岁的我的母亲的年龄改为十八岁,才得以招工,成了一名工人——因而实行身份证时,我的母亲的出生年份成了一九三四年。即是成了工人,每月工资十八元,也被我的外爷严令规定如数上交,不得私留一分钱!

一九五五年,我的参加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的已经是三十五岁的父亲,随着他所在的部队进驻四川南充市,一年后,经人介绍,与已经是二十四岁的我的母亲成婚;又一年后,生下了我。生下我之后,父亲又去了西藏。母亲带着婴儿的我,在部队的识字班里扫盲。说是扫盲,其实是隔三差五就有西藏的噩耗传来,部队出于管理安抚家属的需要,而把母亲她们聚集在一起所办的。母亲天资聪颖,仅仅一年的扫盲,使得她粗识字,能够在以后的时光里,看连环画、读药品说明、看报纸的简单内容、看电视上的天气预报。

父亲于一九五八年春季从西藏归来,整师转业,去开垦北大荒。父亲原打算把我的母亲和我留在四川,待生活条件好转以后,再来接我们。母亲却坚决表示,她要随我的父亲去北大荒。于是,母亲离开了令她心酸的家乡,从此天南海北,直到二零零六年,我陪着她去看望她阔别了将近半个世纪的故乡四川南充市,才回了一趟她的老家。而此时她的老家,与她平辈的人几乎都已经作古了。

离开四川时,南充已是稻花飘香,而北大荒还是冰天雪地,没有解冻。

我的母亲原本是有工作的,到了北大荒,因我年幼哭闹,又有了弟弟,迫不得已,辞掉了工作。紧接着就是“三年自然灾害”,我父亲工作的黑龙江虎林县八五一农场饿死劳改犯无数,我家整天吃高粱皮饼子,难以下咽。我弟弟因为严重缺乏营养,得了软骨病,两岁了只会爬不会走。一九六零年的冬天分外寒冷,弟弟得了肺炎,场部没有青霉素,我的父亲在雪地里步行一百多华里到县医院买到青霉素时,弟弟已经夭亡了。我的父亲将我的弟弟用纱布裹了,塞进冰窟窿里进行了水葬——我的父母亲失去了他们的第二个儿子!数十年里,二老极少说起这件事情。我的大妹妹以下的弟妹们不知道这件事情,唯独我偶然问起过我的母亲,她的回答令我惊讶:死了好,他活下来会苦一辈子!

一九六二年,我的大妹妹出生了,紧接着我的外婆在家乡熬不过荒年,也来到东北投靠了我的父亲。我的母亲随着我的外婆,在河滩边开荒,种上了土豆、南瓜、玉米,家里还养了鸡鸭,使得我们全家得以度过那段十分困难的日子。那时间,河里的鱼儿很多,我的母亲竟然也学会了钓鱼,大大地改善了我们的生活。

一九六四年,因响应国家支援大西北的号召,我父亲从数千里之外的黑龙江调到了甘肃,从此以后,我们全家便一直生活在了陇南。先是在岷江林业总场大河坝分场,后来是黄家路分场,再后来是武都黄鹿坝水电厂。直到我父亲去世后,电厂给我母亲分了一个中套住房,因而在她将近六十岁时才住进了城里,成了名副其实的城镇居民。

记忆中,那时间的母亲,在哺乳带好继我大妹妹之后出生的弟妹的同时,除了雨雪天,几乎不会闲待在家里。在黄家路林场的时候,她同许多的职工家属们一样,在家门口支起架子,打竹帘子,当时,林场付给每个验收上的竹帘子八角钱的手工费,对于基本验收上的仅付五角钱。我的印象中,无论母亲起早贪黑,日复一日,像个机器人一样的劳作,那竹帘子却老是打不完。到了黄鹿坝水电厂以后,母亲又和家属们一道,在建设工地打工,卸水泥,卸木料,卸汽油桶,筛沙,活泥巴,码砖,什么活都干。当时,辛辛苦苦地干一天活,也只能挣到一元二角钱。

父亲退休后,母亲协助父亲,在住宅两侧开了几分地,种了一百余棵树,有泡桐、冬青、桃子和苹果;又种了许多蔬菜,有西红柿、辣椒、黄瓜、豇豆、豆角、茄子等;还喂了猪,养了鸡鸭兔。二老用自己的双手和汗水,把个家园伺弄得花红叶绿、家禽成群,果蔬连片,红火兴旺得尤胜于当地勤劳殷实的农家。

进入老年之后,母亲不再干体力活了,却干起了她年轻的时候不怎么娴熟的针线活,戴上老花镜,给她的孙儿、孙女、重孙们,做小被子,做小棉袄,做连鞋裤;或者背了旧棉絮,买上新棉花,去弹棉絮的铺子里给晚辈们打棉絮。有一次,已是八十高龄的她,背着两床很厚的新棉絮给我的儿子送去,被我无意中遇见了,我就埋怨她,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让我来背。她却笑着说:不重,我背得起。我和我弟妹们的孩子,她老人家基本上都带过。去世前,母亲已经有了两个重孙,她也给重孙们洗过尿布,买过婴儿车、玩具等用品。

我们和母亲一道观看电视里上演的越剧《红楼梦》,晚辈们都称贾母“老太太”,越语把“老太太”称作“老tata”。此后,我在二十余年里就一直叫我的老母亲为“老tata”,她老人家倒是很乐于接受,无论是我当面这样叫她,还是在电话里这样叫她,她都会很爽快地答应一声。在别人听来很奇怪,而在我们母子俩却很默契,很自然。

母亲继承了我外婆的生活习性,饮食简单、清淡,不吃油腻,不吃牛羊肉,很少吃饺子,从不饮酒,很少喝饮料,只喝淡而又淡的茶水或白开水。尤其是作为四川人,却拒食麻辣,吃火锅用三鲜白汤。她最喜欢喝粥,吃四川泡菜,吃水煮的洋芋、红薯、玉米、胡萝卜、芋头等。她也常到市场上去买菜,买的菜总是比我们买的便宜,且质量还好。

母亲在八十岁左右的时候,也像许多的老太太们一样,喜欢捡拾人们丢弃的饮料瓶子、易拉罐,积攒得多了,就背到收购摊上去卖几个小钱。每次卖掉了,见到我,都会很高兴地告诉我,她卖了多少钱。为此,我的妹妹们很是反对,说经常给她钱的,她并不缺钱花,要是传染上了疾病,或者被机动车碰了,多不好!我倒是给予了理解,知道她不是单纯的为了钱,是长期艰苦俭朴的生活习惯使然。但我还是劝她不要再去捡拾,对她说妹妹们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后来,她也就不再去捡拾那些东西了。

我因患腰椎间盘突出病,久治不愈,母亲或在旅游途中,或在药铺里,或听见了某种信息,都会将治疗腰椎间盘突出病的膏药、服用药、热水袋、热腰带、按摩器等等,买来让我治病,甚至还数次把她积攒的生活费交给我,让我去医院扎针、治疗。母亲反对我抽烟,反对我喝酒,嘴里时常埋怨着,却时常给我买烟买酒。过去,母亲也反对我父亲喝酒,但父亲只要是同我一道喝,母亲就不会阻止。母亲给我的太多太多,而我回报母亲的却太少太少。每每回想起这些,我都会产生深深的内疚和自责——我对不起母亲,对不起母亲给予我的无以伦比的关怀,对不起母亲给予我的一切!

比起我的父亲,晚年的母亲是幸运的,也是幸福的。母亲赶上了好时代,不仅四世同堂,享受了天伦之乐,还吃了许多的美食,那都是我的父亲没有见过的好东西;去过许多的地方,那都是我的父亲不曾去过的好地方,譬如,新马泰、港澳、北京、上海、苏杭、西双版纳、深圳、青岛、延安、银川、青海湖、九寨沟等等。父亲自从参加革命以后,直到去世前,只在一九五五年回过一次山东老家。而我的母亲,竟然连续去过山东老家四次,替代我的父亲,享受了娄氏家族百余口晚辈们的真诚尊敬和热情款待。

由于父亲在世时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他的生日,加之那时条件有限,所以,我们没有给父亲祝过寿。而在母亲进入老年后,每年农历七月初七,我们兄弟姊妹们都会轮流做东,或在饭馆,或在农家乐,为母亲庆贺生日。这也是她老人家最幸福的时光,四世同堂,儿孙绕膝,异口同声唱起《祝你岁生日快乐》,让母亲默默地许过愿后,吹灭生日蛋糕上的蜡烛,看着孙儿重孙们争食蛋糕时抹在满脸的奶油,老人家的脸上就会笑得无比灿烂。因为她热爱她的孙辈、重孙辈,她的孙辈、重孙辈也都非常地热爱她、敬重她。

晚年的母亲,喜欢旅游。除了十多次跟随老年人组团旅游之外,更多的是,我和弟妹们、妹夫弟媳妇们、还有我们的儿女们陪着母亲旅游,无论远近,无论何地,每到一个地方,她都会精神矍铄,饶有兴致,不知疲倦,使得我们做晚辈的自愧弗如。尤其是,在甘南大草原、若尔盖大草原、青海湖大草原上,我们都有高原反应,头晕眼花,而母亲却感觉良好,常常笑话我们。母亲说,她去过好多地方,就是没有去过离他家乡很近的重庆。我们就许诺,等到了中秋节那天,就陪她到重庆去。她老人家十分高兴,买了一条新线裤,准备旅游时穿。遗憾的是,在农历八月初一,离我们即将陪她去重庆旅游还差十四天,她却永远地告别了我们!

母亲的一生,经历了太多的辛酸,经历了太多的辛苦,虽说晚年幸福,但也有不开心的时候。儿女们、孙辈们,谁生了病,谁住了医院,她都会牵肠挂肚,或送饭,或买药,或守在病床前,嘘寒问暖,给晚辈们长精神。有时候,她会替某个晚辈生病而发愁,吃不下饭去,坐在体育场的台阶上,或蓝天广场的连椅上,默默地独自流泪。

二零一六年入秋以后,一连四十天没有下雨,入伏后,秋老虎更是肆虐酷燥。母亲说她夜里老是热得睡不着觉,我和弟弟妹妹们,一连陪她出去避暑六次,到花桥子、马营、官鹅沟、米仓山、万象洞,好不容易盼到天凉了,就在我们松了一口气,开始麻痹之后,母亲却突然去世了,使得我们没有一点思想准备;甚至,在她老人家去世前几十分钟里,还在同我的大妹妹、弟弟聊天,准备吃中午饭。即使她自己,去世前几分钟也没有任何征兆!

母亲一生辛劳,除了常常腰腿疼痛,却没有得过大病,很少打针,基本没有住过医院吊过瓶子。我当着母亲的面逢人就夸:你们看,我家老太太多精神,一定会成为百岁老人!我曾经对母亲说,您一定要坚持住,活到百岁,我陪着您。母亲也很自信,常常说,她要看着重孙子们成家哩。对于我们做儿女的来说,母亲的突然离世,遗憾深深。然而对她老人家来说,少了病床之苦,少了许多的不自在,不自由,不像我的父亲,直到油干捻子尽,非常痛苦地支撑到了人体所能够承受的极限。这是她老人家修来的福,也是她老人家留给我们晚辈们的福——由是,我们更加感激母亲,我们麻烦了她一生,她却不肯麻烦我们一时……

母亲去世以后,我们四世同堂的家庭,少了一世,我成了最高长辈。从我心里讲,我不愿意自己的辈分被升高,我喜欢母亲长期以来对我的称呼——老大,我始终希望母亲对我一直就这样亲切地称呼下去。然而,每一个做后辈的人,无论对老人的感情多么深厚,也无法挽留老人永远在世。我们也一样,终归也得老去。生生死死,是铁钉的规律,谁也无法改变。但是,那无边的亲情,却被我们一代一代地传承着,直到永远。

转眼之间,母亲离开我们三周年了。但她老人家还在我们身边,同我们朝夕相处;还在我们心里,与我们形影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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