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到茅台酒这个名字并浅尝了两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在我四叔那里,那时我还是个不到十岁的懵懂少年。 四叔生了五个闺女,没有儿子;而我父母生了五个儿子,没有闺女,我最小。这极大的反差常成为远近亲友和街坊邻居茶余饭后的谈资。两家的关系也因此时好时坏。常人眼里,我家应该比叔叔家强胜好几倍,可实情却恰恰相反。四叔家的闺女都已长大成人,不仅个个长得如花似玉,并且个个都能到生产队争到工分,加上叔叔有精湛的篾匠手艺,做点小买卖,所以,家里的经济条件较为宽裕。而我家,因为嗜烟如命的父亲常年在苏州工作,老大、老二先后参军入伍,老三中途夭折,而我和老四(后为老三)尚未成年,所以家里的劳动力只有母亲一个人。大集体年代,有口粮分配,尽管不至于食不果腹,但想吃到一次白米饭也不容易。可叔叔家不仅经常能吃到白米饭,并且每天还弄几个小菜,小酌几杯。四叔的房子坐落在小镇的西街桥头下,青砖黛瓦,前后两进,各为三间,前面为厢屋。我家则居住距离四叔家两百米左右的河西岸,仅有三间茅草屋。每次上学放学都必须从他家门口经过,每天都能看到他乐哉悠哉地坐在小桌前端着小酒杯美滋滋地细酌慢饮,那鱼肉的香味也随着空气的流动飘进我灵敏的鼻翼,沁入我的心肺,令我口津顿生,垂涎欲滴。可母亲那句“人穷志不穷”的家训,令我只可远窥,而不可近瞻。
一日中午放学再次路过叔叔门前,突然闻到一阵不同于往常的独特香味,这香味似桂花绽放,氛氤弥漫;又似美女迎面而过,馥郁扑鼻。我不由自主的驻足向四叔家瞟了一眼,只见厢屋桌子上摆放着三大碗菜肴,一个乳白色瓷瓶。四叔正眯着两眼举盏酣饮,那如痴如醉的神情仿佛神仙转世。但我睥睨了两眼后便悻悻拔足而去,因为听母亲说,前不久,在生产队上工时母亲与婶娘、堂姐们以一比四吵过架,到现在碰到面就是撞破头也不说话,形同陌路。可此时,忽然身后传来呼喊我乳名的声音,我转头一看,四叔已经跑到门外正朝我招手:“小荣,你快来,我找你有事”,我见状迟疑了片刻便应声走了过去。刚走近,四叔就一把抓住我的手:“今天叔叔这里有酒好菜,你就在这里吃中饭吧。”说完,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便将我拉了进去。
四叔将我拉至紧靠他的旁边的位子上,婶娘随即笑盈盈地端来满满一小碗香喷喷白花花的大米饭搁在我面前:“年前你二姐夫送来一瓶好酒,你四叔一直舍不得喝,今天突然说想拿出来尝尝。为了好酒配好菜,我就买了点鱼和肉,红烧了一下,你四叔一直边喝酒边盯着马路上看,正等你放学呢。来,快吃吧!”望着桌上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我尽力控制着快要流出唇边的口水,满腹狐疑地拿起了筷子。四叔边往我碗里夹菜,边得意地介绍起他的酒来:“这酒是你二姐夫年前送个我的,说这是目前中国最好的酒,名字叫茅什么台,六七块钱一瓶呢,还说毛主席、周总理都用这个酒招待外国人呢。开始以为他是吹牛皮的。他这个跑外勤(营销)的嘴,什么东西一到了他的嘴里都说得像真的,麦草杆子都能被他说成金条。为了验证一下他是不是吹牛皮蒙我的,今天特地拿出来尝尝。刚才尝了几口,还真的香得很,要比其他酒好喝一千倍,你要不要尝一口?”我一听,连忙摇了摇头。那时我年少懵懂,能吃到味香可口的米饭鱼肉就已经很满足了,根本就没有什么美酒的概念和饮酒的幻想。但四叔却真心实意,小心翼翼地端起盛满酒液的小酒杯递到我嘴边,我盛情难却,只好小呡了一口,顿时一股清凉爽口的酱香撩拨起我的味蕾,禁不住又呡了一口,一种从未体验到过的粘稠香味开始在舌尖上跳跃,在唇齿间舞动,绵延悠长,回味无穷。回到家,我将四叔留我吃饭,并热情我让品尝茅台酒的事如实告诉了母亲,母亲难以置信地凝视了我好久,沉默无语。
暑假期间,母亲带着我来到父亲上班的苏州甪直镇前进化工厂。那一夜,母亲与父亲促膝长谈。母亲说:“你老四家生了五个姑娘,我家生了五个儿子,尽管没了一个,但外人都还是认为我家子孙兴旺,他家是绝瞎世(没有传宗接代的人)。可现在你看看他家过的什么日子?天天花天酒地!我家又过的什么日子?夜夜愁眉苦脸!还真应验那句话:养姑娘喝茅台,养儿子吃野菜!再这样下去可不行,弄不好将来四个儿子全打光棍!从现在起,你必须将香烟戒了,省点钱赶紧先砌四间瓦房,老大老二都已到了成家的年龄了,不能再拖了。”
“谁让你不肯过继一个给他们呢?现在晓得养这么多儿子不容易了吧。”
“哼,老四最近三天两天将小荣骗过去吃香的喝辣的,
他那点鬼心思我不懂?开始想把我家老大过继给他,我没同 意,现在看到我家小儿子既好看又聪明又在打他的主意。”
“那就给他呗,反正我们又不缺儿子。”
“哼,不可能的。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不心疼。再说,这么小就给他喝什么茅台酒,将来还不成了酒鬼啊,这不是疼他,是害他。”
“他只是让小儿子尝尝味道,涨涨见识,培养感情,并不是真的让他喝。你别当回事。”
“反正不管怎么穷,我亲生的儿子,一个也不会送人的。我们熬过这一阵子就好了。”
“既然你一个儿子也不肯给他,那以后看在他们对我们小儿子这么好的情份上,别再动不动就跟他们吵架,一是伤感情,二是别人会笑话,三是对儿子将来娶媳妇也不好。”
“这个我听你的,我以后不会再与他们吵架了。”
第二年,父亲回来兴师动众,大兴土木,砌了四间砖瓦房。
几年之后,因为老大、老二相继结婚生子,分家立业,原来的四间瓦房根本住不下,我只好随父母搬进了新建的三间草屋里,这一住就是十年。十年间,星转斗移,物是人非。父亲退休,老三顶替,我刚刚在乡镇企业找了份营销员的工作,父亲和四叔就相继因病先后去世,但四叔让我浅尝茅台酒的情景一直萦绕在脑海里,那独特的香味一直挥之不去,真想重温一次当年,尽兴来个“引颈芳醪对我春”,“会须一饮三百杯”。只可惜那时囊中羞涩,唯可望而不可及。1987年我手上终于有了点积蓄,临近春节我下定决心,从县城的茅台酒专卖店,花145元买了一瓶“飞天”。大年三十夜,约上一位我最好的发小共度良宵。当我在那茅屋里打开了瓶盖的瞬间,顿时芬芳四溢,引得在灶台上烧菜的母亲都跑了过来询问究竟。发小是第一次见到茅台,望着酒杯中满而不溢,晶莹剔透的琼浆玉液,禁不住啧啧称奇。轻酌一口,更是赞不绝口。我们举杯相约,此生一定同生死,共患难,不负年华,拼搏奋斗,携手共进,相濡以沫。此后三十间,我们各自在泰州和深圳成立了既独立又关联的公司,事业蒸蒸日上,成就斐然。那三间四处窜风漏雨的茅草屋也早已变成了令人瞩目的漂亮大别墅,那如丝似缕的酒香依然绵长飘逸在四周,引得燕莺鸣啭,往返流连。
那曾经的茅草屋,那曾经的茅台酒已成人生旅程中一座立志的里程碑,一世融入血液的情感,一段永不忘却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