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公历四月,河水回归成河水的样子,两岸翠柳依依,春风拂动柳丝时,河水便微微漾起细小的波纹,一直漾进你的心里。每每此时,我总是因为一种被倏然打开的情感失神,让我很冲动地想穿了一双白色球鞋回到乡下去,去踩一踩乡间那条潮湿蓬松的土路,踩出一串深深浅浅、轮廓分明的脚窝子来。
这条潮湿松软的土路,通往父亲居住的村庄。父亲居住的村庄和许多乡村一样,村东头流淌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坡岸上青草茵茵,河道里流水潺潺,蟋蟀、青蛙、鱼呀虾呀,生得热热闹闹;一排排高低参差的砖木平房,房前屋后,柳树、杨树、椿树,这里几棵那里几棵,大多是风吹落了树籽,很随意地落在某一处土壤里,便长成了一棵大树。
父亲的门前有三棵老槐,我已经记不清长了多少年。当我想起注目它们时,三棵老槐已然长成参天。茂盛密杂的枝条肆意向着四外的天空伸展,形成巨大的伞盖,因此烈日下遮蔽出的阴凉便不言而喻了。不知从哪一天起,村里的老人开始来父亲的门前聚集,三五个、七八个,再到后来竟有了二三十个。他们每天各自拿了马扎,像赴约一样,从村子的各个方位出发,或拄着拐杖,或步履蹒跚,甚或如蜗牛慢爬一般挪到父亲门前,才长吁一口气,放平马扎坐下来,东一句西一句的唠起日常。
父亲晨起的第一件事,必是早早开了门。开了门,用扫帚扫净门前的落叶和灰尘,再从门后拎出一个小马扎放在门前,才抱柴淘米生火,让一缕炊烟从屋顶冉冉升起。
第一个过来的老人通常把马扎往门前一放,倒背着手踱进父亲的院落,看菜园里细细密密的葱苗被父亲浇灌的湿湿润润;看破土而出的黄瓜秧头顶着一大砣土块儿;看铁链拴住的花狗温顺的眼神;看西厢下那棵三十多年的老梨树花开了多少,果子作成多少;看父亲粗糙的大手把柴草填进灶膛,灶火映红的脸庞上烟火味道浓浓重重。
我说的这些,大抵是四月的情形,是我在每年的四月回去看望父亲时,一次次正好遇见的情景。这些踱进父亲院落的老人,总是笑意盈盈地迎住我,亲切地叫着我的乳名,把我一大早回家的讯息传递给被炊火缠绕的父亲。
父亲回头看见我时是喜悦的。我拎着大包小包的吃食走进里屋,那位老人和父亲也随后走进里屋,因此我常常混淆和错觉,觉得父亲在我和那位被我唤作“伯伯”、“大爷”的老人之间,没有特别清晰地亲疏界线。他更像父亲心里的又一位亲人,和父亲一起沐浴着清晨黄昏。渐渐我也知道,这样第一个过来的老人是变换着的,偶尔这个,偶尔那个。只不过,他们有着同一样的举止和情感,他们踱进父亲的院落时,分明是踱在父亲的心间。
我忽然生出一种别样的情感,是有次回去,父亲门前坐着的那二三十位老人此起彼伏叫着我的乳名,让我也在老槐下坐一坐。我便真的坐下来,他们一个一个就都冲我憨爱地笑,父亲也是。有清风吹来,树影间着碎落的阳光摇来曳去,时光温善惬意,我直想把它装进一个巨大的烟斗,深深去呼吸,呼吸。
一记响亮的鞭声让我从这种沉醉里抽离,是柱子赶着他的羊群回来,打父亲的门前经过。老槐下忽然沸腾起来,父亲的眼神也亮亮的。老人们说,柱子的绳鞭再怎么甩,永远也是赶羊的鞭声;老人们说,当年父亲驯服一匹匹烈马时,那鞭声清脆暴烈,声音的长短、甩击的轻重、以及甩下来的鞭梢是落在马背还是谷场上,参差各异。比如鞭声清脆舒缓,是马儿温顺妥帖,或拉车或碾谷,人和马和谐友好,鞭声就成了一道风景;比如鞭声短促激烈,是驯斥威吓耍性子的烈马,再烈的马,在父亲劲霸的鞭声里,“咴咴”几声,也只好掉过屁股,随着父亲的呵斥乖乖缩进车辕里。
当年父亲领着生产队的一个马车队,隔三岔五就去南边海上或“铁路北”拉脚,一去就是好几天。作为马车队的队长,父亲的马车自然是打头阵。每当临行前,父亲总是一脸郑重,叉开双腿往车前一站,高高扬起马鞭,“啪啪啪”响亮地甩过三下之后,才松开车闸,马蹄哒哒中,一辆一辆的马车就渐次出发了。我那时并不懂父亲这种近乎表演的仪式,我只一门心思去想象,父亲和那些车把式们颠簸的一路,遇见的所有新奇与美好,并巴望有一天也坐上马车,跟着父亲的马车队,去村庄之外的每一个远方。
隔过三五七八天,父亲脆裂的鞭声在寂静的村头再次响过三声的时候,村里人就知道,是马车队回来了,大人小孩儿也都会急急慌慌地跑出来看。马车上载着的黑煤球、酒糟、虾皮都让人们兴奋,父亲和那些车把式们则脸上神采奕奕。是哦,他们是走出这个村庄,又走过许许多多村庄,看见了山看见了海,有了见识的人;是哦,他们是背负着责任和梦想,承载着全村人生活的希望,平安归来的英雄们。
父亲和那匹老马最具体的故事,是后来生产队解散,我们家里幸运地分得一匹老马。朝朝夕夕间,父亲和那匹老马形影不离。白天有一起忙不完的农活,夜里父亲打着可以震落尘土的鼾声,那鼾声会戛然而止,睡在土炕另一头的我就听见父亲趿拉着布鞋出去,吱扭一声打开草棚的柴门,哗哗地筛一阵饲草倒进马槽。这时老马起身,一边抖落身上的沙土,一边打几个响鼻儿,然后就吃起草来。咯嘣咯嘣,一直听得我又沉沉睡去。
在那个时代,不是每个家庭都有一匹马和一辆马车。因为邻里邻居的困窘,父亲和那匹老马便更多了些辛苦。春种秋收帮人耕地拉秋不说,尤其是每年四月,泥土解冻农活还没有十分忙起来,东家西家老旧的土炕或因为某处坍塌,或因为烟火欠了通畅,需要用新土脱坯重新搭建的时候,就都来找父亲帮忙。父亲总是二话不说,套上马车拿上铁锹,随着马鞭啪地一声脆响,再一声响亮的“走!”,便拉着他们去村北的土坑里取土了。一车一车,一车一车,热络了许多年的四月。
我常常坐在父亲的马车上,骄傲地经过邻家小孩艳羡的眼神。但去给人帮忙的时候,父亲是从不允许我坐上他的马车的。后来我才懂得,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父亲是怕因为我一个小孩,加重邻里邻居的人情负担。要知道,即使一块红薯,都是一个家庭珍贵的吃食。
当我慢慢长大,开始咀嚼出父亲身上那一种淳朴热情、踏实勤劳的品质,父亲已经老了,不再驾驭他的那匹老马,风风火火地行走在乡里田间。社会也飞速发展,父亲和那匹老马的时代像涛涛江水,只汹涌在多年前村庄的岁月里。
当时间停留在父亲门前的那三棵老槐下,我开始觉得,那方寸之间的土地分明是父亲裸露的胸膛,是父亲着意滋润的心田,不乏壮年的热情宽广,不乏老年的淳朴善良。这些围坐在父亲门前的老人们,这些不止一次得到父亲和老马帮助的老人们,给予父亲的尊重、亲昵以及不离不弃的情怀,让我动容。
我忽然想说,天下哪一位父亲还不善于承担苦难,把自己挺拔成一座高山;天下哪一位母亲还不善于咀嚼悲苦,如蚕般咀尽桑叶,酿出缤纷的丝线。父爱,在我们不觉时,大多流于日常;在我们觉得时,又是即使用上千万文字都难以说尽。与我来说,父爱的意义似乎更加宽广博大,他让我凌驾所有俗俚的情感之上,在那朴素、美好、感恩、和谐的乡情里,抖落泥在灵魂上的尘埃,像父亲一样,做一个热情、善良、淳朴的人。与我来说,父亲的爱,又不仅是那种庸常的温暖和幸福,更是那种赋予我的自豪与骄傲。
四月,回到回下,回到父亲的村庄,踩一踩一日润似一日的泥土,就润泽了我们干涸在城市的根系。相信因了父爱的光辉,我们思想的枝丫都会吐出新绿,茂盛此生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