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茶当酒  

在宕昌与人交往，什么环节都可以省略，但喝酒这个环节是万万不可省略的。不论亲戚、朋友、同学、战友、同乡、同事、熟人，只要相聚，在家里，在饭馆，在办公室，在野外，在当地，在外地，在白天，在夜晚，在兴高采烈的时候，在心事重重的时候，都少不了酒这种魔幻般神奇无比的液体。

彼此坐在一起，照例先是点烟沏茶，寒暄一番。这种时候既是无话不谈的老朋友，也都一时半会找不到容易提起兴趣的话题，场面总是缺那么一点热烈，谈话总是缺那么一点流畅，交流总是缺那么一点激情，情绪总是缺那么一点轻松。然而一旦酒上了桌面，情形很快就会发生出人意外的变化，呆板的场面迅速就会变得热闹起来。做东的人酒还没有敬罢，多数人的脸色就开始发红。随着同座的人们此起彼伏你来我往敬来敬去互表敬意的时候，善饮的人或不胜酒力的人，随着一杯又一杯美酒的下肚，激情之火开始慢慢燃烧，紧闭的心扉逐渐地开启，交谈的话题越来越丰富，谈吐变得比平时流畅和幽默。平素拘谨的人此刻也会表现出难得的豪爽，往常城府很深的人也会流露出少见的真诚，原本豪放的人就更加豪气冲天，激情万丈。每个人都灵感泉涌，神采飞扬，亲朋好友之间值得回忆的往事一幕幕浮现，总也说不完，初次谋面的人也一见如故，倍感亲切，相见恨晚，有说不完的话。在一杯接一杯的痛饮之间，困扰着每个人的那些烦心的琐事就会变得烟消云散，潜伏在每个人心底的孤独和寂寞也随即不翼而飞，彼此之间心与心的距离，就会逐渐的贴近，感情就会随之加深。聚会结束后，吃的什么饭菜往往很少有人会在意。而那场酒带来的兴奋、幸福、轻松、愉快、满意、满足、激动、感动，却在每个人的心底久久回旋，很长时间挥之不去，与自己痛饮了那场酒的每个人的笑脸，都如一朵朵灿烂夺目的向日葵，在大家的心底久久盛开着，成为彼此内心深处最为温暖的记忆。

正是由于喝酒有着如此让人喜欢和神往的妙处，再加上受古人“酒逢知己饮”的潜移默化，在民风醇厚的宕昌，人们都把喝酒看作衡量彼此之间关系亲疏、感情深浅和心情好坏的尺子，更把喝酒看作彼此之间表达相互尊重和认可的一种特定象征，同时还通过喝酒判断自己在他人心目中的轻重，也由此形成一种约定俗成的共识，那就是朋友来了有美酒，无酒不成礼仪，不给你敬酒，是看不起你，敬的酒你不喝，是看不起我。因此，那些重情重义、朴实豪爽的亲朋好友，只要是男人，不论城里乡下、干部农民、钱多钱少、民间官场，几乎每个人都喝酒，只是不同的人不同的场合喝的酒不同罢了。在酒场上，挂在大家嘴边的豪言壮语就是“男人不喝酒，枉在世上走”、“酒敬朋友千杯少、喝的感情不是酒”或者“宁叫胃上穿个洞，不让感情裂条缝”。

身处酒风盛行的宕昌，我自然也少不了经常痛饮一番，转眼之间已经喝了二十多年酒。和亲戚们逢年过节喝，和同乡熟人在婚丧嫁娶中喝，和领导同事在迎来送往中喝，和同学朋友想喝就喝。从喝两元钱一瓶的“蓬溪三曲”，到喝五元钱一瓶的“沱牌大曲”；从喝十元钱一瓶的“红川特曲”，到喝二十元一瓶的“陇南春”；从喝四十元一瓶的“锦绣中华”，到喝一百元一瓶的“世纪金徽”，甚至偶尔在当领导的朋友那里喝几百元一瓶的“五粮液”或者更贵的“茅台”。在各种各样的酒场上，在一次又一次的喝酒中，我身上那种不知是与生俱来还是有意追求的豪爽和真诚，在酒场上得到了充分展现，不论和亲戚或朋友喝，还是和同事或领导喝，我从来没有在酒场上拖泥带水过，能喝则放开喝，喝得一醉方休，不能喝则干脆不喝，保持头脑清醒。凡是和我喝过酒的人，都说我是一个容易动感情的实在人，热情豪爽，不拘小节，不唯唯诺诺，不扭扭捏捏，不装腔作势，不虚情假意，喝的酣畅淋漓，活的真实自在。我也因此交了不少朋友，并且在后来的生活和工作中多次得到了这些朋友的鼎力相助，在我生活和工作的一些关键时刻，都是靠这些朋友的提醒、关心、支持和帮助，从一些角度改变了我生活和工作中那些让我并不满意的环节，我才得以跨过那些让我忧心忡忡的困难和障碍，使我过上现在这种衣食无忧心满意足的日子。从这个角度上说，酒真是男人们不可或缺的好东西，我甚至对正在上高中的儿子说，真正的友情不依靠酒，但酒的确是友情的催化剂，虽然学生时代不宜喝酒，长大以后还是要在酒场上锻炼，能喝酒的人比不能喝酒的人更容易找到朋友和成功的机会。我还对儿子说，那些能够一辈子在一起酒喝的人才是真正的知己，那些能够陪同朋友们一辈子开怀畅饮的人，更是有福气的人啊！

正当我把开怀畅饮当福气向儿子津津乐道的时候，我却非常遗憾地在体检中被诊断为糖尿病。我当时的症状是口干易渴，体重减轻，记忆力明显减退，酒量急转直下，脾气异常暴躁。医生在询问了我的喝酒史之后说，在诸多导致糖尿病的病因中，长期大量饮酒是其中一个。要治疗糖尿病，除了饮食控制、体育锻炼和药物治疗外，必须要戒酒。这个医嘱无疑是要不容置疑和毫不留情的剥夺我享受了二十多年并且我还准备继续享受下去的开怀畅饮的福气啊！最关键的问题是我一旦真的戒了酒，和亲朋好友还怎么来往？要知道，一个男人一旦退出酒场，也就意味着你很快就会被还能继续喝酒的亲朋好友们遗忘在九霄云外，更意味着着你后面的日子注定要孤群索居，索然无味，孤独寂寞，孤家寡人的过下去，独对人生中的许多苍凉，既是还有三两好友象征性地与你来往，但是还能够象以前那样同他们无拘无束的开怀畅饮么？还能够象以前那样形影不离无话不谈么？想到这里，心里不由生出一丝苦不堪言的悲伤和绝望。

后来最困扰我的还不是我自己喝酒喝出了糖尿病，最让我深感郁闷和沉重的是，越来越多的与我同龄的中年人，多数人处于亚健康状态，高血脂、高血压、高血糖、高尿酸的人越来越多，完全健康的人寥寥无几，一起开会、吃饭或因其他事情相聚，发现突然之间大多数人都戒酒了。问其原因，不是高血压就是糖尿病，不是脂肪肝就是痛风。今年春节前后，光在县城里，因为大量饮酒而诱发胃穿孔、肝昏迷、心肌梗塞或者脑溢血的熟人就有好几个，正当年富力强的时候却因喝酒失去了宝贵的生命，不久前还踌躇满志谈笑风生的大活人，现在已经永远地躺在了黄土之下，把遗憾和悲伤留给了父母与妻儿！

这个令人伤感的话题，让我想起了喝酒的另一个害处，那就是喝酒对朋友之间美好感情的致命伤害。就我本人在酒场上犯过的错误而言，最让我后悔和汗颜的曾经有两次。一次是在酒店里，有个外地工作的高中同学路过宕昌，请了八九个平时关系不错的同学一起吃饭。在我敬酒的过程中，因为在座的一个同学说昨天陪上司喝大了，今天实在喝不下去，没有喝我敬的酒，我不明白当时从何而来那样大的火气，不但给那位同学强行灌了酒，而且还对其拍桌子破口大骂，说那位同学眼里光有上司，哪里还有我们这些同学！并且对劝我的另外两个同学也恶语相加，说他们都不是好东西！另一次是在一个老同学的家里，三两好友相聚，原本想安安静静地品茶赏月，可是我恰巧在外面陪客人不得已喝了点酒，此刻正在兴头，就特别想和一个关系最要好的老同学先碰一杯酒。这个老同学因长期喝酒造成肝脏损害，刚刚从省城医院检查回来，此时正在戒酒，无论我怎么说，都坚决不和我碰那杯酒。我当时或许就是酒令智昏，因为那位老同学没有很干脆地喝了我敬的那杯酒，脑子一热，一气之下，当即甩了酒杯，不欢而散，拂袖而去，完全失去了辨析能力和自控能力，使那位老同学委屈至极。好在这些同学都是和我在艰难岁月里相濡以沫风雨同舟的好朋友，风风雨雨三十年，了解我的内心世界，体谅我的委屈和难处，肯定我的真情实意，事后都付之一笑，原谅了我。朋友们只是对我说，我们这些人，原来喝的不是酒，而是感情；现在喝的更不是酒，而是生命！无论如何，我们哥儿们今后再也不能喝酒了！再喝下去，受伤的就不是肝和胃了，而是我们的心啊！

在好几个夜晚，我曾反复与几位医生朋友讨论这个难题：为什么在农村，有的人在天天喝酒，甚至有些高龄老人都在继续喝酒，他们中间却很少有人血脂高、血压高、血糖高、尿酸高？偏偏生活在城里特别是机关单位的工作人员，尤其是担任一官半职的这些人，一喝酒就喝出了高血压、糖尿病、痛风或者脂肪肝？医生们对我说，不要光从喝酒上找原因，喝酒只是这些疾病的诱因，最关键的原因是饮食失节、缺乏锻炼和精神紧张。现在的机关干部特别是担任一官半职的人，黑天白日的被繁杂的行政事务缠绕着，总有处理不完的公务，忙着看文件，忙着批条子，忙着检查，忙着验收，忙着总结，忙着汇报，忙着走路，忙着坐车，忙着开会，忙着讲话，忙着吃饭，忙着喝酒，总之都是因为工作而忙着，既没有心情锻炼，也没有时间锻炼，身体和精神上的重负都得不到及时的缓冲和释放，长期以往，导致心脏、肝脏、胰腺、肠胃等重要脏器的代谢功能紊乱，最终引发高血压、糖尿病、痛风或者脂肪肝。由此可以说，从表面上看，繁忙而杂乱的工作事务是危害我们身心健康的陷阱，从更深层次上看，我们过度追逐功利的心态才是真正危害自身健康的罪魁祸首。

医生们的这个结论使我明白了自己得上糖尿病的原因。第一个原因是工作紧张，第三个原因是缺乏锻炼，第三个原因就是喝酒。紧张的工作可以用轻松的心态对待，缺乏锻炼的问题也容易解决，可是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能够既戒了酒，又不影响朋友之间的友情呢？

忽然记起了古人杜耒的诗句：“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我好像真真切切的看见在一个寒冷的冬腊之夜，忽然有故人远道踏雪而来，登门造访。因主人所居地处僻静，加之客人不期而至，就以茶当酒，招待客人。茶是清香、绝尘、高洁、优雅之物。他们面对浓茶淡水，细斟慢酌，观杯中兰芽玉蕊，枝舒叶展，在平心静气的品茶中生发灵感，体会情思，并在品茶中找到一方清雅脱俗的精神家园。

我忽然明白，真正的友情不依靠酒，真正的友情已经深深的植入我们的内心，狂风暴雨都剥夺不走，何况一杯酒！它是独立人格之间的互相呼应和确认，它使我们独而不孤，互相解读自己存在的意义，互相使对方活得更加自在。在能够开怀畅饮的时候就开怀畅饮，一醉方休，在我们的身体状况不允许开怀畅饮的时候，我们就以茶当酒！

以茶当酒情如故，这才是最纯粹的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