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年端午节,苏红所在的科室要组织职工外出旅游,旅游的目的地是离省城三百多公里的杨家界,这是省内近年来新开发的一处国家森林公园,被游客誉为人间天堂。
这个意外的消息让苏红原本慵懒的神经一下子兴奋起来。
让苏红兴奋的不仅是杨家界的奇山秀水,更让她兴奋的是到了杨家界,就能见到在杨家界工作的马翔。
苏红想见马翔的念头,已经在心底萦绕很久了。
自从和马翔有了五年前的那次浪漫邂逅,一有闲暇她就默默地想念他,甚至有时候会听到他爽朗的笑声在她的耳畔回旋。为什么如此难以克制地想念这个只有一面之交的男人,苏红自己也想不明白。苏红只是感到这个男人才是她理想中的男人,如果能够有机会见到他,如果他想和她建立更加深入的关系,哪怕是他不愿和妻子分手,她也会告诉他这些年她是如何想念他,甚至她会结束自己不太理想的婚姻,然后陪伴他。她会让他相信,省城再大,对她而言也是一座空城,而杨家界再偏僻,只要有了他,就是一座天堂。
天公作美,苏红做梦也没有想到科室里会组织这次杨家界之旅,总算等到和马翔见面的机会了。
在科室里租来的豪华旅游车离开省城,驶向杨家界的时候,苏红好像一只飞出笼子的小鸟,感到一种无拘无束的轻松,总算可以暂时逃离沉闷而毫无浪漫色彩的居家生活了,她甚至体会到了一种童年时代遇到过节的那种欢快,在这种兴奋和幸福夹杂的心情中,她一边看窗外的风景,一边给马翔打电话,电话不通,她就给马翔发了一条短信:“你在杨家界么?我今天要来杨家界旅游!”短信发出之后,她的身上好象有一股热潮在汹涌,手心里甚至冒出了细小的汗珠,似乎自己真的快要找到梦寐以求的天堂了。
(二)
在认识马翔以前,苏红的生活除了上班,就是买菜做饭拖地洗衣服,伺候女儿和丈夫,一家三口人过着极其普通也极其正常的日子。
少女时代那些关于爱情、关于理想、关于浪漫、关于成就的等等梦想都彻底被上班和居家过日子的庸常和琐碎所淹没,她所学的法律专业在科室里无处施展,所从事的会计工作又不是她的专长,因此除了秀丽的容貌,她在科室里几乎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和重视,每天干着默默无闻的工作,评先进、提拨等好处,都与她无缘。她的丈夫是一个善良而宽厚的人,白天话语不多,夜里鼾声震天,在疾控中心工作,虽然毕业于名牌大学,正高职称,科室里的业务尖子,在本专业也算是全省的专家,可是由于他具备了固执、认真、不说假话、不善妥协等等这些当代中国失败男人所具备的全部特点,到现在连一个科室副主任也没混上,除了在实验室做各种关于细菌、关于病毒、关于离子、关于重金属、关于电解质、关于维生素、关于蛋白质等等与常人生活好象没有多大关联的分析和检测之外,就是在家里上网,偶尔帮苏红买些菜,做顿饭,陪女儿做道题,再就是研究那些专业书籍,有时候也被派到市县疾控中心讲课,检查验收基层单位新建立的实验室等等。除了几个中学和大学的同学,其他朋友也很少,很少有人请他吃饭或唱歌或足浴,他也几乎没有请过什么人。自从结婚后,工资就一直由苏红保管,他花钱的时候,提前在苏红那里取。
在苏红的丈夫看来,这就是幸福的生活,这就是人生的天堂。
他心目中的幸福就是早上起来,泡一杯茶,坐在无人打扰的房间里,随意地看书。看累了,就听听音乐,听起劲儿了,就打开电脑,自得其乐地写一段论文,写不下去了,就眺望窗外的风景,到上班的时候,就去单位上班。
他心目中的天堂就是他们的家,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相互关心,相互信任,相互支持,妻子善良贤惠,女儿好学懂事,自己也是有一技之长的专家,不缺吃,不缺穿,虽然不是腰缠万贯,夫妻二人的工资也是一笔不菲又稳定的收入,足够一家三人花的了。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与世无争的日子,这种平凡又普通的生活,并且经常表现出一种很难理解、甚至不可理喻的满足和惬意。
而苏红却不同,她对自己的生活越来越不满意,用时尚的话说,就是她的幸福指数相当低。看着同事们一个个都开上了私家车,住上了宽敞的三室两厅两卫的大套房,而他们仍然住在三十年前单位上修建的不足五十平米的职工住宅楼,陈旧而狭窄,住在其中的尴尬、困窘、难言,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体会出来,那中难以言传的烦恼和委屈,甚至减少和降低了他们夫妻生活的数量和质量。看着随遇而安、自得其乐的丈夫,再看看其他人过着的风光日子,苏红的心里不仅产生了不满,而且感到了一种羞耻。有一段日子,素红食欲不振,胃功能紊乱,面容消瘦,听着单位领导安排工作就心烦,干起工作也无精打采。她有一种憎恨,但是不明白是憎恨自己、丈夫,还是那些在他们面前炫耀的富人们。她感到她的一切美梦都在逐渐破灭,但是她不知道是谁让她的梦想破灭了。她期待有一个人出现,这个人不是她的丈夫,而是一个高大,英俊,智慧、富有,能够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功利时代如鱼得水,能够给她带来一个女人应该享受的现代生活,包括豪华的住房、漂亮的汽车和华贵的衣着。
可是,这个人在哪里呢?
(三)
良缘终于出现了。
那是二零零六年的秋天,丈夫的单位组织了一次北京、大连和青岛等地的十日游,由于丈夫正在承担着一台大型进口检验设备的安装调试工作,不能如期出行,丈夫单位的领导就安排苏红代替丈夫去旅游。
自从参加工作后一直没有机会离开过单位的苏红,于是就跟随丈夫的同事们,从省城乘飞机到北京,从北京乘火车到大连,从大连乘轮船到威海,从威海乘汽车到烟台,再从烟台乘汽车到青岛,彻底过了一把游山玩水的瘾。
苏红邂逅马翔是在北京火车站候车大厅。
那是黄昏时分,在北京城转悠了三天的苏红,已经是筋疲力尽胜过好奇和兴奋,提着大包小包走进候车大厅的时候,离发车还有近一小时。大厅里挤满了山南海北的旅客,早到的旅客坐在椅子上,悠闲地喝着饮料或读着杂志和报纸。迟到的旅客由于没有椅子可坐,干脆就席地而坐,坐着总比站着舒服一些吧。苏红走来走去,没发现有一把空闲的椅子可供自己享用,腿子这时候又特别酸困。苏红就索性丢开一个女人的矜持和面子,放下包,也准备席地而坐。正在她准备弯身坐在地上时,跟前一个戴着眼镜穿着时尚又不失庄重的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从他坐着的椅子上起身,对她微微一笑说:“坐这儿吧。”说罢就站在椅子旁边接电话,从接电话的口音中,她好像感觉到这个男人的口音有点像自己的老乡。
苏红不好意思地从地上起来,如释重负地坐在了这个文质彬彬的男人让给她的椅子上,然后对这个男人报以感激的一笑,这个男人也再次对她笑了笑,是那种很善意很达观很真诚的微笑。从这一个含义丰富的微笑里,她大概记住了这个男人的面孔。
据马翔后来说,当时苏红疲倦和无助的神情打动了他,还有她清秀的面容也很好看。
然而这次他们并没有多说一句话,虽然苏红想说声谢谢,甚至想问问他是哪里人,但是当她觉得这个男人并没有想同她多说什么的意思,最终她连谢谢这句话也没有说出口。
如果仅仅到此为止,他们之间估计是不会发生多少故事的。
关键是苏红在五天之后上崂山的途中又遇到了这个男人。
上崂山的路很不好走,又陡又垫脚,没有上到山顶,苏红就半途而返。在下山途中,苏红和这个在北京火车站邂逅的男人再次并肩而行。在苏红对他微微一笑的时候,他也认出了她,十分惊异地说:“你也到崂山来了,原来咱们是同路啊。”苏红随口说:“我也没有想到,还会在这里见到你,谢谢你在北京火车站给我让座啊,那天我实在是太疲倦了,真的想在候车厅的地板上睡一觉。”
接下来他们就边走边聊,相互报了姓名,职业,籍贯,工作单位。这时她才知道,这个男人叫马翔,和她是一个省的老乡。他的家乡是一个名叫石磊的县城,原先并不出名,近年来因为那里发现了一处有点像九寨沟的神奇山水胜地杨家界,被评为国家森林公园,石磊这座小县城才慢慢被省内外的人们所熟知,而马翔现在正是杨家界旅游局的局长。
苏红开玩笑说:“以后有机会来杨家界旅游,你可要给我免门票哟。”马翔非常爽朗地大笑着说:“我们已经算是驴友了,如果你来杨家界,不要说免门票,就连住店吃饭我全包了!”
从马翔的神情和语气中,苏红完全能感觉到他对她已经发生了兴趣,他愿意和她聊天,听她说话,甚至可以说,很欣赏她。于是她跟他说了自己的家庭,说了自己的理想,说了目前的状况,也说了自己的烦恼。
转眼就到了山下的停车场,苏红竟然感觉到下山的路途有些太短,同时也感觉到马翔对她很友善,很关心,只是她还不好确定他的友善和关心是属于礼节性的还是男女之间的,她也只能谨慎地表达着对这种友善和关心的欣喜。
分手时马翔给她留了名片,也问她要电话号码,说以后多联系。苏红很激动,很久没有男人问她要过电话号码了,她马上拿出手机,照着马翔给她留下的名片上的号码,拨通了马翔的手机,说这就是我常用的手机号,你存下来吧。
通过互留手机号,苏红感觉她和马翔之间的距离又亲近了一些。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们真的还能够见面,也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们之间还有新的故事要发生,这或许就是佛教讲的缘分吧。
在望着马翔乘车远去的时候,苏红的神情中多少有了一种怅然若失的空落。
(四)
象所有陷入婚外恋的女人一样,苏红既期待着奇迹的发生,又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内心的变化。自从五年前那次旅游回来之后,在看似漫长无边其实匆匆而逝的时光里,苏红经常背着丈夫和女儿,通过电话、QQ、电子邮件等联络方式,同远在数百公里之外的马翔交流,在同他的交流中不断享受着平庸生活压抑下难得的轻松和畅快,对他的依恋也越来越深。甚至在双休日,在家里的电脑上不便和马翔聊天,也不便去单位和马翔网聊,她的心里总是不踏实,空荡荡的。
苏红甚至对这个生活在小县城的男人产生了由衷的崇拜。这个男人同她的丈夫大为不同,虽然生活在小县城,却在她们生活的省城里买下了比她们大得多的房子,儿子在省城收费最高的中学读书,他的妻子只领工资不上班,在省城陪读,他在单位说一不二,呼风唤雨,绝对权威,比自己的丈夫小六岁,已经当局长快十年了,现在在那个县城里有六处房产,还开了一家大型娱乐城,不仅在那座小县城里牛气十足,而且在省城里也相当吃开。
在她的心里,这样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才不愧对男人这个雄壮的称呼,才是女人心中的天堂。
与马翔相比,苏红的丈夫就显得十分的没出息。住房小,孩子上不了好学校,收入低,人脉不旺,没有可以炫耀的成就,太平凡,太普通,太渺小。如果说马翔是一面宽厚的城墙,自己的丈夫只不过是一张弱不禁风的薄纸。
越做这样的比较,苏红对丈夫的不满就越多,就越来越觉得丈夫平庸,无为,落伍,无趣,直至后来,苏红甚至不想再看到自己的丈夫,对夫妻生活,也渐渐失去了原先的激情,变成了一种完任务式的敷衍。但是无论如何,她还是丈夫的妻子,她还是女儿的妈妈,她还得继续承受越来越不想承受的家常生活的烦恼啊。
苏红也就越发地想见马翔这个让她日思夜想的男人了。
(五)
经过六个多小时的旅途劳顿之后,苏红终于来到了这个让她心潮起伏的神圣如天堂的地方。
当旅游车停在位于石磊县城中心的杨家界国际大酒店的停车场的那一刻,苏红真的有一种莫名的激动,好象二十年前进入新婚之夜的那种感觉。
在来杨家界的路途中,由于车上坐着她的同事,她不便给马翔一次又一次的打电话,就一条又一条的发短信。可是直至到了石磊县城,他的电话还是打不通,也没有回短信。她有点失落,有点沮丧,她觉得自己的运气好像不太好。
在宾馆住下来后,匆匆地用过晚餐,同事们三三两两地出去逛街,苏红也是第一次来这里,本想和同事们一起出去,领略一番小城风光,可是她还没有联系上马翔,就没有了逛街的兴致。要知道,这次旅游真正在杨家界参观的时间只有明天一天,后天就要返回省城。她和马翔见面的机会只有今天晚上和明天晚上。今天必须联系上他。她就对几个要好的同事说,有点晕车,想消息一会儿。
等同事们都出去逛街的时候,苏红躺在宾馆的床上,又给马翔打电话,还是不通,发短信,还是不回。
这时候苏红突然对自己这种强烈地想见马翔的心情有点不可理喻。马翔和她有什么?只不过是一次邂逅,只不过是五年前他给她让了一把椅子,使她在困顿得连女人的面子都顾及不了的时候,获得了一次及时而体面的休憩的机会;只不过是他们在返回崂山的路上做了一次旅伴;只不过是这五年他们两个并无多少关联的男人和女人在网络上,不需掩饰也没有拘束地聊天,一些想法和说法听起来让她舒坦和轻松;只不过是她遇到的所谓困难和困惑,在他看起来或做起来都易如反掌,不过如此;只不过是她和丈夫缺少的他却拥有;只不过是她在烦恼和寂寞的时候,他能够在网络上,用变幻莫测的文字,让她开心;只不过是他在网聊时表现出的阔绰和潇洒让精打细算过日子的苏红减轻了少许的抑郁罢了。再有什么?一想到这些,苏红就有些放下来的心态了。
苏红就不再急切,不再给马翔打电话,不再发短信。她一个人出去,在小城的中心地段边走边看。这座小城其实除了空气清新、山清水秀之外,好象再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有一条像样的街道,有一个并不开阔却附带音乐喷泉的广场,行人不多,物产并不丰富,商贸并不繁华。她又回到宾馆,又给马翔打电话,还是不通,也不想看电视,就洗了个澡,睡了。
苏红做了一个梦,梦见和马翔坐在一辆越野车上。他驾着车,她在一旁坐着,好象在一条山沟里的简易公路上,两旁是高山,山上寸草不生,路很颠簸,并且越来越窄。走着走着,车子突然停下来了。她看见前面有成群的人在修路,前面的路有点堵。她和他就下了车。在他们等待路通的时候,她突然看见那些人修路的地方,山坡突然垮塌,滑落下来的土石不但将原本狭窄的道路完全覆盖,而且连修路的那些人都全部掩埋了。这时刻她才感觉到这里发生了地震,道路两旁不远处的山在摇晃,山上土石滚落,尘土漫天,她们的脚下的路也在颤动。这时候她本想靠在他的胸前,却发现他已经无影无踪,销声匿迹。她一个人非常害怕地等了一会儿,地震却突然停止了。看起来前面的道路已经完全堵死,好在身后的道路仍然完好如初。她只好一个人驾着车,调转头,往山外行驶。她看见眼前的道路逐渐地越来越宽,两旁的山坡上渐渐有了让人心旷神怡的绿色,甚至也听见了久违的鸟叫声。在冲出山谷的时候,她看见在不远处的一望无际的田野里,开满了大片大片的金黄色的菊花。整个田野里全是菊花,的确是满目金黄,有点像“满城都是黄金甲”的感觉。
梦醒后,天也亮了。她和同事们吃过早餐,就直接进杨家界了。
杨家界其实是一条深沟,看起来的确名不虚传。色彩斑斓的湖泊,松柏茂密的原始森林,高耸入云的险峻峡谷,直泻而下的瀑布,终年不化的雪山。群山错落,绿水环绕,古树差天,气象万千。秀丽处山体你拉我牵,婀娜多姿;雄伟处绝壁悬崖直插云霄,气势恢宏,处处都是一幅幅秀美绝伦的山水画卷。
从杨家界出来,小城里已经是万家灯火,并且已经有人在杨家界国际大酒店为苏红他们一行安排好了丰盛的晚宴。
( 六)
请客的人原来是这次带领苏红她们来旅游的科主任的大学同学,在石磊县城开了一家保健品公司,生意红火,人也豪爽。
在杨家界国际大酒店的豪华包间里,二十多人围坐着一张硕大无比的圆形餐桌,先是苏红她们主任的同学给大家敬酒,然后是苏红的主任给他的同学敬酒。礼节完毕后,大家一边享受丰盛的饭菜,一边天南海北的高谈阔论。
席间,苏红小心翼翼地提到了马翔。一听有人提到马翔,请她们吃饭的这个保健品公司的老板颇有点诧异,问苏红和马翔是什么关系。苏红说,认识。这个老板又问苏红,真的不是朋友吧?苏红说,真的,只是认识。
这个老板最后才说,就在一星期前,马翔因为同一个情人在宾馆开房被情人的丈夫跟踪抓获,从宾馆的七楼窗户跳了下来,摔得七窍流血,当场死亡。老板还补充说,据民间传言,马翔在担任旅游局局长期间,收受各个工程建设单位贿赂近五百万元,贪污公款八十万元,包养情妇三人,现在有关部门已经开始调查马翔的事情了。
老板的话,对于苏红,无异于当头一棒。苏红的正常思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下子打乱了,好象跌入万丈深渊,傻在了那里。她想起了昨天晚上那场关于地震的梦,还有那满目的黄菊花。
苏红假装低头在包里找纸巾擦餐桌上的水,以此掩抑自己失常的情绪。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她经受了巨大落差带来的冲击,她很怕自己失控。她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很红。达尔文说过,人类是唯一会脸红的动物。她真的已经感觉到两颊发烫。
这就是她要寻找的天堂么?
这时,丈夫发来短信,代表他和女儿向她祝福旅途愉快。
看了丈夫的短信,苏红又想起昨晚的梦,想起那片一望无际的田野,以及满目盛开的金黄色的菊花,她好象突然之间真正看见了属于自己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