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近日阴雨连绵，直到傍晚雨才微微小了些。撑着伞独自一人漫步在校园的林荫小道，四周昏黄的灯光把黛墨色的人影树影晃的那么的不真切。瑟瑟冷风，让衣着单薄的我不禁打了个寒战。这温润的沿海城市，也入冬了，是啊，入冬了。我于夏末的傍晚坐了一夜的火车来到这所城市念大学，模糊中记得在火车站外候车的那日傍晚也有如此昏黄的灯光。许是心境不同，许是那时怀有满心期待，那日的我无比欣悦。然而地儿不同景相似的今天，我竟满心凄凉。掏出手机，找到那串熟悉的号码，拨通，祖母接的电话，一阵寒暄后，同母亲同小妹相继聊了会，却迟迟未有父亲声音。我没问父亲在哪儿，要不要同我通话。不想问，亦是不敢问。记忆中，同父亲便没有什么话题，往往话说不到三句便会吵得不可开交。我倔，他也倔，与其在通话中彼此僵着尴尬，倒不如不说话。也是，细算，来这已数月有余，却从未接到过或主动向父亲打过一通电话，往往只是从母亲或是祖母口中得知父亲近况。也不知，当父亲面对少了我的家，心中是何况味？

于这个家，于父亲，我有恨，亦有愧。

我性子清冷孤僻，不爱言辞，不像有蓬勃朝气的少年，倒像是历经了人世沧桑的中老年人。我缺乏安全感，很难真正有人走进我心中。有师长曾问我古怪性格是如何形成，我答天性，实则不然。幼时家中父母的每一次争吵，锅碗瓢盆的每一次破碎，母亲被父亲打的每一个伤口，我都历历在目。因为这些，我形成了极端的性格，刀枪不入，同脾气暴躁的父亲对着干，是我在家的常态。似乎只有这样，才可以冲洗掉他给我的那段暗黑记忆的屈辱。然而一次又一次的叛逆只能让疯狂的恨意在心中滋长，我拼了命的想要逃离，可是好像一辈子都逃不过那段不堪的记忆，逃不过暴躁的父亲。于他，我有恨，也因为这种恨，所以我们之间鸿沟，似乎怎样都跨越不了。

但，其实，自从小妹出生后，父亲的脾性就发生了不小的转变。也许是家里有个可爱的小家伙的闹腾，让原本冷冰冰的氛围变得温馨，父亲，似乎也变得可亲起来。可是，那又能怎样，冰已冻了三尺，又岂一日可能化解？在他面前，我还是那个刀枪不入的我，有时只因一点点的小事，便会与他争得个面红耳赤。然而随着年岁的增长，心里也会涌现出苍白的愧疚。尤其看到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为了生计，为了他两个女儿的学业，为了他老母亲的疾病，已被生活折磨的半头白发，愧疚之感也就丝丝蔓延，让心中涌现出说不出的难过。前些日子学校统计个人信息，需要填父母年龄，恍惚不知，本想估摸着填个三十多岁，但为了稳妥还是问了母亲，然母亲的回答却让我一惊，原来我的父母早已年近半百，我竟以为他们还未到不惑之年。是啊，我已经上了大学，幼妹也已是名三年级的学生，岁月不饶人啊......

我遂着林荫小路来来回回的漫步，思绪纷飞，历历经年往事，仿若瞬间于昨日发生。记忆的闸一旦断了，那些回忆啊，竟是漫山遍野.....

我自幼体弱，中学时，更甚至是大病过一场。记得当时那黯然无光的日子，父亲陪我辗转多家医院，不甚宽裕的他在电话中低声下气的同工友借钱，同老板讨要拖欠工资，更有一日凌晨，陪我坐车去省城大医院就诊。记得那是做完各项检查等待结果的午后，医院的躺椅冰凉坚硬，我同父亲坐在那等待我命运的判决书，记忆中，那日，他一直未曾展颜......所幸，我身体恢复的算好，但仍是多病，一到凛冬，便会咳个不停。高中住宿，但又不想因病落了学业，父亲便于每日傍晚接我回家挂针，次日清晨又将我送返回校。为我，他耽误了本就难得的工作。渐渐成长，我身体也慢慢强健，奈何幼妹又是体弱多病，年迈祖母也是被确诊患上了心脏疾病。上有老下有小的压力，全由父母一肩挑，而作为顶梁柱，父亲，似乎所要承担的会更多。

高考前的那段时间，迫于理科尖子班的压力，惧于自己如何也提不上的恼人成绩，我曾一度丧失对未来的信心。一次摸底考试，我成绩又是班级倒数，承受不住的我于晚自习下课后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听到祖母亲切的声音后放声大哭。祖母与母亲相继宽慰，而父亲，什么都没说。次日中午，父亲与祖母带着大包吃食来学校看我，祖母絮絮地说着闲言，我闷头的吃着父亲做的饭，而一直在旁不语的父亲插了一句话：你只要好好的，没病没灾，就比什么都强。没事，咱考不上好学校咱就上差的，不管什么学校，恁爹都供你。我心头一热，但嘴里只是嗯嗯的应着，不过好像除了这儿，也不能说什么。年少稚嫩，未来无望，如何信誓保证自己来日锦绣来承诺他们安好的后半生？也是在高考后，同祖母闲谈高三时光，提及那次电话中哭泣，祖母说：别看恁爹那次什么都没说，但他在院子里一直急到后半夜，他怕你压力太大再有事.....祖母后又略有嗔怪的补充了一句:你啊......我默语。对于比较敏感的话题,我一直以来的选择都是沉默,而我才知,原来父亲也是。他对我们的爱一直在沉默中流淌,只是我们,却能会意几分？

父亲是个刚强汉子,年幼丧父,毅然退学,帮祖母撑起飘摇的家。姑姑所嫁之人混,父亲二话不说便去找自己的姐夫干仗。他心里苦，只有在喝醉酒后才哭号着发泄出来。我曾听到过他在醉到不省人事时呼唤自己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祖父，心中五味杂陈。我向来对单亲孩子心存怜意，却忽略了与我朝夕相处，针锋相对的这个男人，也是从单亲孩子一步步的成长为今天这个刚硬模样。

我对讴歌父爱的文章，向来如心理扭曲般的嗤之以鼻，偶尔接触，也只是觉得不切真实，这大概便是吃不到葡萄还说葡萄酸的心理吧？可一路走来，细看过往，不难发现，父亲怎么可能不爱我？我想，我幼年的那段暗黑记忆，不只是对我，也对他，对母亲，造成了难以弥补的伤害。他不善言辞，不会表达，可他现在一定在尽力减少着那些伤害。那我呢，我爱父亲吗？我曾经着了魔似的想要离开他，离开这个家，离开那些不堪，哪怕与前尘就此割断，也在所不惜。可当事情真正如我所愿，我却心下凄惶，思之念之。我是爱父亲的罢？纵使他给了我生命最初的那些不堪，造成了我挥之不去的阴影，可毕竟血浓于水，生养之恩大于天，怎能不爱？

在外久了，于日日精打细算中，于事事亲力亲为中着实的体会到了生活的不易。有时无力之感袭满了全身，真的很想找个由头发泄出去，也越发的理解了支撑着整个穷家的父亲的感受——所谓穷人气多，大概就是如此罢？我怨了他，恨了他这么多年，甚至在高考填报志愿时故意略去了他眼中的痛惜报了个与家乡隔了山隔了水的学校。可当自己真正的设身处地，却也恍惚。现在闭上眼总会看到曾想要逃离的地方，只是一个瞬间，就好像，便与他，与多年宿怨作了和解。我不知与父亲的关系未来会如何，毕竟这么多年有意无意的疏离，我和父亲总有沟壑，但他始终是我挚亲。我虽羽翼未曾丰满，但也会着试着给他，给这个家一份温暖，试着分担他肩上的担子，扛起那份属于自己的责任。虽无锦绣，却也要给他们一份迟来的安稳。

血脉亲缘，任曾经有多少不堪，都割舍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