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玉心的头像

玉心

网站用户

散文
202204/01
分享

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 坟墓

坟墓

(1)

农村没有正规的墓园,只是在一片荒地上划出各家的区域,为逝去的人提供一个算不上太体面的安息地。讲究的人家会在坟前立个石碑,刻上逝者名姓以及生卒年,但这也只是少数,毕竟动辄数千块的一个石碑,又涉及到一个家族兄弟几人的利益,难免会有争执,所以多一事还不如少一事。

在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村庄里,就有这样一块墓园,我不清楚它存在了多少年,正如我不清楚生养我的村庄现今年龄多少一样。问祖母,祖母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说从父亲往上追溯三代都生活在这里,我按祖母的说法大致算了一下,大概有一百二十多年的历史,但也许更久远。这么多年的沧海桑田新陈代谢,这个村庄会逝去多少人呢?若是那块墓园与村庄同岁,又为什么没有满载负荷?还是说在这个村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的地底下,埋葬着不知哪家的祖辈?亦或是,在我们脚踏过的地方往下深究三至五米,也在安睡着这个村庄的先祖?

当然,这些只是我的揣测,无从考证,更无法祥写,可以详叙的也只是我记忆中尚存的村中发生的几件琐事。

其一,村庄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尚未成年的孩子早夭,是入不了祖坟的,只能被“吹灰”,即把骨灰在青天白日下扬掉,或者由父母找个旁的地方把孩子给葬了。本身白发人送黑发人 就是莫大的悲痛,再狠心扬掉自己亲生骨肉的骨灰,想必没有多少父母能做到,但凡事总有个个例。

时间倒回到十年前,此时若说村庄里发生的大事,那便是庆有家十五岁的独子小虎在河里溺亡这一件了。

十几岁的男孩子本身就淘,上树逮鸟下河摸鱼皆不在话下,只要同父母讲一句去谁谁家玩了,就满世界的去疯。只是,谁也料不到,熟识水性的小虎竟然会被他常去的那条河夺去生命,搜救队历时两天两夜才打捞到他的尸体。据当时在现场的大伯说,小虎已被泡的全身浮肿,脸严重变形以至于看不出原本的面貌。

小虎的遗体很快就被火化,他的父亲庆有将他的骨灰撒在了自家的墓地里。这件事在平静的村庄引起轩然大波,街上的婶婶们聚在一起议论,“作孽啊,自己的孩子,最后尸骨无存”。祖辈的规矩是一回事,可是这世间的血脉情义又是另一回事了。我想,可能这对中年失独的夫妇无论怎么做都无法堵住村中长舌妇的口舌。所以他们在小虎出事以后的几年里都很少出门,我每每听到从他家那紧闭的大门里传出来的吵骂声心里都闷的发慌,丧子又遭非议,这对夫妇守着悲伤和空寂,怎会好过呢?

他们在小虎过世五年后又得了一个小男孩,小男孩虎头虎脑的,很讨喜,他的小名叫虎弟,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个名字的深意,也就没有人再去议论庆有当年的“狠心”。

父亲后来告诉我,庆有叔在撒小虎的骨灰前,恨恨的说,他爱玩,就让他去玩。可当他真正开始时,他全身都在颤抖,到最后甚至双腿无力的颓然跪地。

死亡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问题与困惑,也许,只要思念有所寄托,只要从未忘却,那埋葬着肉体的坟墓是有形的还是无形的,就不必如此计较思量。

其二,每个村子里好像都会有那么一两个单身汉,就如同每个村子里必有一个憨子或傻子一样,像是一个亘古不变的定律。他们生前一个人活的落寞寂寥,身后事更是单薄凄凉,农村该有的发丧礼节程序全然作罢,甚至连哀乐也不响几声,只是在火化后由邻居帮忙草草埋了了事。

从我在村庄生活的二十多年的经历来看,记忆中就有这么一个人。村西头的两间砖瓦屋,一个跛着脚的老人蹒跚着进进出出,是我对那个人尚存的记忆。祖母说他是文革时期下放到乡下的城里知识分子,腿应该是在城里被红卫兵打坏的。文革结束后他没有回城,而是做起了一个地道的农民。没有父母肯把自家的女儿嫁给他,婚姻大事耽搁着耽搁着也就耽搁了一辈子。他的死很轻巧,应该是睡梦中去的,因为第二天清晨邻居被他养的狗的狂吠声吵醒,意识到不对后邻居破门而入才发现躺在床上的他已浑身冰凉了。村委会出资将他遗体火化,等到要下葬时却犯了难——村子里的墓地都有定数,谁家也不想自家的祖坟那儿埋了个外人。最后没办法,只能把他葬在了他平时赖以生存的一亩二分地里。

生前这个村庄把他排斥在外,死后他仍像是一座孤岛,他的孤坟与村子里的墓地遥遥相望。后来城里的商人承包村子里的耕地种树,他的坟包也就被推平了,一个农人的一生被寥寥数语概括,于荒凉中草草落幕,此后在这个村庄里竟也找寻不到半分痕迹。

(2)

村庄越来越静了,死一般的寂静。它慢慢的消退成灰色,这是我这几年对村庄产生的极为强烈的感觉,尤其是当西方夕阳愈加绚烂时,眼见的光华与村庄的黯淡寂静形成强烈的色差,这种想法也就愈加根深蒂固。

祖母说:现在村子里最热闹的,大概就是谁家办丧事了。中国人都讲究落叶归根,农家的丧事几乎是全村青壮年来帮忙,再请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主事,连办三天。前两天是停灵,到了第三天才正式出殡。那三天村里的路灯彻夜通明,母亲说是为亡者的魂灵引路用的。哀婉的唢呐连吹三天,请的戏班子也连唱三天,小孩子们身上只要揣包朱砂或一根桃木,晚上就可以在办丧事的人家的院子里跟着家里的老人听戏,还间或听着老人们对逝者的讨论。主家的人在里屋守灵,一般不露面。戏都是唱到十二点,但小孩子们顶多到十点就受不住困,拉着爷爷奶奶就要回家睡觉。住的近的人家在家里就能清晰的听到唱戏的声音,但也不恼——谁家都会有老人,谁家也免不了这一遭。

“丧事比现在过年都热闹,年也没有年味了 ”,祖母又说。“是村庄没有人了吧。”在外上学的年轻一辈见识到了大城市的繁华后,没有多少人再愿意回到这个闭塞落后的村庄。有的人家在城里买了房后整个家都迁到了城市,也只有家里老人过世办丧事的时候才回来,老一辈的更是一年年凋敝。曾经一个烟火气息浓郁的村庄,如今空了大半。

我常常在黄昏时分走出家门站在村子街道上向西凝望,残阳如血染红了村庄尽头的树林,郁郁葱葱的树林所在地就是那片坟地。据祖母说 ,树是在父亲二十多岁时种的,由当年的村长组织,全村男女老少一起出动,说是要给先祖们一些荫蔽。四十多年的功夫,当年的小苗苗足以能遮风挡雨,而当年种树的那群人,有不少已安睡在自己亲手种下的树旁,包括村长 ,也包括我的祖父。

埋葬祖父时是我这二十多年来唯一一次踏入村子里的那片墓地,属于我们家族的那块区域在墓园的东北角,由二爷爷(祖父的二哥)和祖母带着我们浩浩荡荡一群披麻戴孝的子孙进入,我在祖父的坟前跪了很久,起身时能明显感觉到湿润的黄土已浸润膝盖上的衣服。二爷爷仔细告诉父亲和我的几个叔叔,我们家族的这块墓地如何辨认,哪个坟头埋了谁,最后又千叮咛万嘱咐 ,一定要牢牢记住。末了,二爷爷又缓缓的对父亲说了句:“你爹身旁的空地,是留给你娘的 ”,又指指二奶奶(二爷爷的妻子)的坟头,“那旁边是留给我的,等我走了,就齐全了”。一旁的我听见这话心里一阵悲戚,祖父兄弟五个,除了二爷爷外,其余都已长眠在了这片土地。

可能等二爷爷那辈人都走了以后,父亲会带我们小一辈踏入那片土地,教我们如何辨认自家墓地,最后再指着祖父祖母坟地旁边的空地说:“你爷爷奶奶旁边的,是留给我和你妈的”。我想,这段话将会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下去,不管村庄再如何凋敝,只要那片墓地还在,村庄的根就在。

(3)

今年清明由二爷爷和父亲带着我与堂弟一起去上坟,路上二爷爷对我说:“在你们小一辈中你最大,要团结好弟弟妹妹,等哪一天我们不在了,你们彼此还能有照应。”我连连点头应允。一旁的堂弟边走路边低头看手机,只有我主动同他说话时他才开口回应,礼貌又疏离。堂兄弟姐妹之间毕竟隔了一层,二爷爷的愿望,怕是要落了空。

上坟的流程很简单,在每个坟头前插上三柱香,说些让逝者放心的话,跪下磕三个头也就算完了。只是面对最边上的一个坟头时,二爷爷久久伫立,父亲刚想带着我们下跪,二爷爷就连声喝止:“怎么,你糊涂了?”父亲恍然大悟似的一拍脑门,只让我和堂弟跪下磕了三个头,他则和二爷爷站在一旁看着。

我的心一紧,猜到了这个坟的主人是谁。

在农村的习俗里,活着的人可以跪长辈平辈的坟,但不能跪小一辈,会折损生者的福气,让死者在下面也不能安生,所以那个坟里面埋的只能是二爷爷的长孙,我那在十六岁时因车祸去世的堂哥。

二爷爷曾对自己优秀的长孙寄予厚望,又因堂哥的意外离世变得苍老颓唐。因涉及车祸纠纷,堂哥的尸体在出事后停了两个多月才火化,火化后的当天晌午,二爷爷在自己家里聚齐了祖母和我的一众叔伯,想和大家商讨如何安葬堂哥。二爷爷和他的儿子儿媳是断不会舍得堂哥被“吹灰”的,亦不想让他成为孤魂野鬼,最好的方法就是将堂哥安葬在村子里的墓园里,只是迫于村庄的陋习……

祖母最先发话:“小斌(指堂哥)是个好孩子,就算把他埋在祖坟里也不会有祖宗怪罪,哪怕真的冲到了什么,我和他二叔也是快要埋进去的人,我们帮你们挡着”。众叔伯多少都读过点书,没人会计较这种封建迷信,更何况他们也心疼自己的侄子,就纷纷点头同意了。

当然,这些都是祖母后来闲聊时同我说起的。堂哥走的时候我即将面临中考,家里怕我分心,一直到考试结束才告诉我这噩耗。我问祖母,埋葬堂哥时村子里有没有人说闲话。祖母笑笑:“你哥哥平时这么乖这么懂事,谁说他的闲话?倒是他下葬时,街坊邻居都去墓地里送他”,“哦,对,小虎你还记得吗?他爹娘也去了 ”,我沉默。

我没有对祖母说,其实在我十岁时堂哥偷偷带我去过一次墓地,而我因为害怕死也不肯往林子里迈一步,堂哥无法,嘱我乖乖在外面待着,他自己一个人在错综的坟头之间穿梭,出来时手里还多了几朵乡野随处可见的小白花。我到现在都不明白堂哥当时的举动是出自孩童爱玩的天性还是这一切冥冥中真的自有天意。在我们回去的路上堂哥失落的对我说:“奶奶埋到了那里,爷爷说他以后也会埋到那里,再然后是我爸妈,然后是我……”只是堂哥不听话的插队了,在二爷爷还尚在人世时,他就先被埋了进去。

(4)

二爷爷同祖母闲话家常聊到他女儿为他在城里的公墓选了一块墓址时,二爷爷痛心疾首:“我妻子孙子都埋在这里,我死了以后哪怕把骨灰撒在他们坟上也不愿意埋在别的地方”,祖母叹气:“孩子们也是为你好,他们觉得那样体面”,二爷爷反驳:“什么是体面?祖祖辈辈埋在自家的祖坟里才是体面”。

时代的发展无疑是一面照见乡村陋习的镜子,而商人们正是从这些陋习中发现了商机,其中殡葬业就是最好的例子。城市里的公墓打着“依山傍水”“风景优美”甚至是可笑的“世代宜居”的旗号将爪牙伸向乡村。相较于自己村庄登不上台面的墓园,富丽堂皇的公墓撩拨着年轻人的心,也许他们觉得为父母选这样一处安息地,赢得身后名,就是尽孝了。只是他们掂量不清楚“祖祖辈辈”在自己父母那里的意义。“哀荣”说白了是让活人心安,哪管逝者是否愿意呢?

祖母在年轻时迫于无奈将自己的父母分别葬在了两个地方,这是她永远的痛。祖母说,她的母亲在异乡去世时眼睛都没合好。父亲明白祖母的意思,他让祖母放心,不管别人家怎样,等祖母走后我们一定把他葬在祖坟,葬在祖父身边。

我常常在想,是不是等村庄中祖母那一辈的老人都走了,村庄就真的会空了?但是空的又岂止是村庄?也许那片墓园应该也会在埋葬完老一辈后断了代。

城市的气息正在从四面八方向村庄逼近,村庄到最后也许会成为一座没有墓碑的坟,坟里面埋葬的是村庄的往事,关于那个跛足的老人,关于小虎,关于堂哥,关于二爷爷,关于祖母,关于村庄的每一个人,关于他们从出生到衰老再到死亡的这几十年间所发生的种种故事。只是因为没有墓碑的记载后人也就无从知晓更多的故事,这个存在了一百二十多年甚至更久的村庄,只能被无奈的淹没在黄土里,人看不见,风吹不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坟头上,荒草丛生。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