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说她对那个人唯一的映像便是他在墙上作画时的专注,仿佛世间的一切都融在了他手上的那只毛笔尖上,轻轻一勾,便是一座山、一条河或是一棵树。那是独属于他的时刻,尽管嘈杂的人群来来往往,而他把自己的听觉都封锁进了一间小黑屋,独留下视觉的感官刺激着他。
几十年前,阿婆开了一个小店,卖米线豆浆油条。来往的人不算少也不算多,多数是熟人,毕竟在一个没有什么太特色的小镇上,来来往往少有陌生人。阿婆的店经营的很好,基本上没人来找过什么麻烦,毕竟所有的食材都是阿婆一个人做的,无论是豆浆还是油条,豆子是自家田地里种的,面是从大姐家磨面房直接取的,包括米线也是自己榨出来的,直到现在,阿婆家里还摆着这么一台榨米线的机器。阿婆偶尔去杂物间看到也会不禁回忆一番。
阿婆的店存在了十几年。最后关停的原因还是因为身子骨实在没办法承受一直劳累,在家里多次讨论以后她的大儿子还是决定把这个店给关停了,留作出租屋出租给了别人。阿婆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她很洒脱,在关停的时候仿佛卸下了一份重担。她常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店也一样,在它尽到责任或者完成使命以后,留着只是另一种负担。”虽然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多多少少还是留有一些类似遗憾却又不太像的情感。其实真的放下一样东西,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很难的一件事,嘴上说着断舍离,实则那份不舍在心里悄然开花。阿婆没有念过书,她所认识的字不会超过十个,但她说的话时常比许多自诩为读书人的话文明且深厚的多。
阿婆的店开在一条大河边上。河水不清也不浊,经常有背上背着孩子的女人成群结队的来河边洗衣服,或是一群脸上总带有泥巴干了形成土痕的小孩跑进浅滩里玩水,还有些年纪大了的老头在岸边摆上一张木板,用石头给支棱起来,便在这块木板上下起了象棋。只不过老人和小孩聚在一起总是会有些摩擦的。比如老的输了棋,往往就会嫁祸到小的身上,骂他们玩水玩的坏了他们的风水。小的也不甘示弱,嘲讽老的慢吞吞,老的定然会气不过,经常来上两句想老子当年之类的,这让小的笑的更欢了,随后还编出一段顺口:“老不死,坏风水,还怪小的会玩水;死老头,要下棋,总讲当年玩个球!”老头们咬牙切齿的磨出一些碎话,也净是些咒人骂人的话,咕咕哝哝间说他们这样玩水是会惊动河神的,以后总要被淹死的。小的当场听的生气了,指着老的鼻子骂骂咧咧就要打,好在被人给拉住了,之后被他们父母扯着耳朵给老的道了歉。也不知道这类诅咒的话可信还是不可信,后来过了许多年,当年那群孩子里面真有三个人沉在了海里。不提后来,显而易见的是阿婆的店门口是很热闹的,无论是早上做工的还是过路的渔船,或是早晨在河边卖菜的,都是很乐意到阿婆的店里喝上一碗豆浆吃上几根油条的。
阿婆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阴郁的下午。空气里弥漫着苔藓散发出来的气味,清新中透着一股抹不去的腥气,直冲大脑,让人时而清醒又时而昏沉。昨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雨,一直到早上天蒙蒙亮才有了点停止的意味,不过也是到了中午才彻底结束。河边上原本的土路也变成了泥路,马蹄的痕迹在泥路上显而易见,劣质轮胎的凹槽也在上面留下了一道接一道的胎痕。很少能看得见人的脚印,毕竟没人愿意用脚去走这样一条路。如此,阿婆的店今天很是清闲。阿婆也乐得自在,搬个长板凳在店门口,一个人坐着在那慢悠悠的挑着配菜。天空很空,白茫茫的一片,偶尔会有几家的烟囱里冒出些白烟,不久便与天空融为了一体。有时会飞过几只乌鸦,哇哇哇的乱叫一片,让人不免听的有些滑稽,却又有点惋惜。没人知道是在惋惜些什么,也没人去在意。对于那时小镇里的很多人来说,他们没有什么太大的追求,尽管知道世界很大,却也没有多大的欲望驱使他们离开这个地方。小镇里的一切便已足够满足他们的所有的需求,从生到死,像一棵树一样一旦开始生长便此生都存于此地。
在这个白茫茫的下午,他毫无征兆地走进了阿婆的店。
看面相,进来的是个将近三十岁的青壮年,可也只是看面相而已。壮年一词实在无法被用来形容这个人,可能青弱年会更适合用来形容他——他瘦弱不堪,看起来像是长期营养不良的人;头发很长,一直散披到肩上;眼眶下凹,周围全是黑色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脸上也是些不得干净的东西,看起来像是泥巴,又像是阴沟水。他穿着一件短薄衫,虽说正直夏季,可昨天一场雨下的温度也跟着降了下来,使夏天进入了末尾,所以今天基本上人们都在外披上了外套。然而他仍旧穿着一身短薄衫,又长又乱的头发就随随便便的搭在肩上,不免让人有些诧异。他的鞋子上满是泥巴,一看就知道是淌着泥路过来的,店门口的石阶上也因此留下了他的泥巴脚印。阿婆一看来了人,也不含糊,站起来就问他吃什么。他也不说话,就一个楞的指着厨房里摆着的新鲜榨出来的米线。阿婆一看,又问是要酸浆还是干浆,他含糊着说了一个字:“细。”说完,阿婆便走进了厨房。而他还愣愣的站在配料口定定地看着米线下锅、起锅、淋汤……一直到米线摆到了他的面前。
他缓缓地伸手从取餐口端起那碗米线,转身走到了座位上。他没有放任何配料,没有酱油,没有醋,米线上方只是单调的放着少许韭菜和香菜,唯一带点油水的是淋下去的鸡汤。一点点淡黄色的油脂漂浮在汤面上,随着他的走动,像是一张张小船一样随着潮涨潮落起起伏伏。他把这碗米线放在桌子上看了一会,显得有些局促不安。阿婆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才发现他没拿筷子。阿婆觉得有些好笑,因为筷子就在配料桌上,而他直接略过了。阿婆随后走出厨房从配料桌上拿了一双筷子给他递了过去。他看着阿婆的手上的筷子,脸红的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用微弱到只有他能够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声谢谢后,他接过筷子放进了碗里。筷子在碗里随便翻搅了两下便开始吃了起来。
他吃的很慢,嘴巴像蚕吃桑叶一样微微翕动,没有任何一点声音。在这样一个下午,空间和时间仿佛都在跟随着他的咀嚼而慢了下来。岸边被雨打的有些慌乱的杂草此刻随着一阵阵的风抖动着,像是在抖掉自己身上的雨珠;几条蚯蚓慢慢地从土里钻出来,留下几个小小的土洞,风过后,又悄然倒塌;河对岸的几户人家也陆陆续续有了炊烟,有人提着刚刚打好的酒拉着几个酒友进了其中一家的门;有孩子在河边摘了几朵牵牛花,互相在争论着谁的颜色更好看;几棵老树上可以听见麻雀的声音,应是筑了鸟巢,偶尔还能看见几只麻雀在树梢和田地间往返;田地里的人们正在收拾着农具,因为昨天的大雨,让今天的田地稍微有些忙碌;打鱼的人还没回来,看样子,可能要到天黑以后才会有渔船经过。
阿婆想着等渔船回来,去买上几条草鱼,明天做清汤。阿婆最喜欢吃鱼,但只钟情于清汤,对其他口味都不太喜欢。不是她不会做,实际上阿婆什么口味的鱼都会,无论是红烧还是酸汤,或者烤鱼,只是这些味道只在于邀人吃饭时才会有。对于阿婆来说,清清淡淡的一碗鱼汤就好像她这一辈子,平平淡淡的没有一点装饰,却又鲜味十足。品尝的是汤,回味的是人生。阿婆从来没去想过人为什么而活着。她从生下来一直到老去过最远的地方只是一百公里外的县城,她没有读过书,不识字,没有见过什么奢侈的东西,也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也正因为这样,阿婆心里没有什么太大欲望,她活得很轻松,所以她不会去想人为了什么而活着,她只会想,明天晚饭是否喝上一碗鱼汤。这种闲适是如今多少人想要的,可是终归想要的东西太多,捧不住,于是连喝上一碗鱼汤都显得如此艰难。
就在阿婆觉得明天喝鱼汤的时候,他也把碗里的鸡汤给喝了个干净。只是他似乎没有要起身的打算。
阿婆抬起眼看了看他,想了一会问:“吃饱没?没有我再给你去烫一碗。”
他张口顿了一下:“我……我……没钱。”
没钱两个字一经脱口,他挺得笔直的腰背突然放松了下来。阿婆有些愣怔,她还是第一次遇上吃霸王餐的人,不过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起身走了过去收拾起了碗筷。这个动作让他刚刚放松下来的脊背又一次紧张起来。然后他又听到了厨房开始响动的声音。过了不久,一碗米线放在了他的面前,这碗米线不再只有韭菜和香菜,多了薄荷叶、葱、黑色的酱油和醋的痕迹,还有红彤彤的辣椒油。淡黄色的油脂和红色的辣椒油混合在了一起,鸡汤的鲜香与辣椒油的辛香交织着不断刺激着他的味蕾。他咽了咽口水,抬起头看着阿婆。
“我没钱。”
“我听见了。”
“我会画画。”
“什么画?”
“我可以给你的墙画画。”
阿婆看着面前这个落魄的像是叫花子的人,更加奇怪了。阿婆活到现在唯一见过的画是在一百公里外的县城里见到的。张画被表的很精致,制作画框的木头被磨得光滑圆润,还被镶上了金边,阿婆在此之前从来没见过如此好的木料,更别说镶了金边的木头。那副画是公开展览的,阿婆有幸在那段时间里见到过,只是没留下任何印象。唯一留下印象的就只剩画框和金边。所以阿婆对画的概念,就是没什么概念。所以当他说他可以在墙上画画时,留给阿婆的只是奇怪。但阿婆没有拒绝,因为她不想去拒绝一个人的自尊心,让他难堪,于是便应下了,大不了等他画完以后把它给擦了就是。
于是第二天,“叫花子”提着颜料和画笔走了进来。今天天气很好,没有下雨,却也不热。“叫花子”二话没说边自顾自地在墙上开始画了起来。阿婆也没有管他,没下雨的日子客人总是会有很多,卖菜的买菜的,聊天的休息的都有。有客人看见他拿着一支笔在墙上勾勾抹抹,就问阿婆这人是干什么的。
“说是画画的。”阿婆答道。
客人笑了一下:“画什么画啊画墙上,画不是应该在纸上嘛?”
“这你就没见识了吧,墙上画画又咋地,我还见过有人在石头上画画的呢!”周围有人应着嘘了几声表示不满。说话的人看周围人有不满又说道:“可这在墙上作画的我还真没这么见过。”
“那你说个鸡毛?”
……于是人们又找到了个新鲜话题论了下去。
“叫花子”仿佛没有听见他们吵吵嚷嚷的声音,手上的笔快速抖动着,手臂一张一合,白色的墙体不一会就满是墨迹。这就是外婆对那个人唯一的深刻的印象,直至如今,尚未消失。
下午太阳落山前,他画完了。据阿婆回忆,那是一幅山水的画。我不想去用过多的形容词去修饰这幅墙画,便用阿婆的原话吧。
“那是一幅有山有水的画,山上有树,好像是松树,又好像不是,水上还有船,有人坐在船上钓鱼。挺好看的。”
便是如此简单的形容,典型的山水画,没有什么太深的细节。现在随随便便找出一幅山水画也就是这样,有水有山有树有人,没有一点华丽的修饰。虽是画在墙上,可能也就这一点特色了。阿婆说挺好看的,也就是挺好看的,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很多时候,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很多人会想的很复杂,会说出一大段理由,然后又搬出一堆证据来证明这些理由。有的时候我会很疑惑,事物的存在是不是真的如此复杂。其实不是,只是我们忘记了一些东西的本质。就像这幅墙画的本质,真的只是好看而已。
太阳下山以后,阿婆便再也没见过那个“叫花子”,人们都说他住在山上,很少下来。于是一年一年的过去,这个很少变成了从不。不知道过了多久,阿婆把店给关停了,那幅墙画也被关在了里面。后来慢慢的,店门口的河变成了水泥路,泥巴路不见了踪影,于是再也没有了蚯蚓钻出土洞,没有了杂草在风中抖动,马车的轧痕也不复存在,老人小孩的争吵声也消失的无影无踪。小城开始改建,所有的老房子一所一所的被挖掘机推翻,阿婆的店也没能幸免。在挖掘机一声声闷响之后,阿婆的店也消失在了小镇上,而那面墙画也化作了碎块散落了一地。没人会注意到这些碎块,很快它们便将被放入卡车被送往回收站。
这幅墙画一直没有名字,画画的那个人,他们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无论是对于阿婆来说还是对于其他人,都是一个陌生人,尽管多年以后提起来,仍旧没有什么改变。
有一天,阿婆的大儿子从政府那领了一本画集,上面写着什么什么画集。直到看到了照片,阿婆才知道原来那天在她墙上画画的那个人的名字。阿婆翻着找了好几遍也没有找到画在她墙上的那副画,大儿子告诉她,这些画都是画在纸上的,纸上的画才有被收录。
“所以画还是要画在纸上?”阿婆用布满皱纹的眼睛看着她的大儿子。
大儿子有些哑然,最后只能弱弱的回了一句:“也不是。”